第5章 李青霜·前尘

青霄多风流,李家出情种。

这是江湖上对我们连李两家的评价。

我的阿娘姓李,是青霄派的护派长老,阿娘的阿娘也是青霄派的护派长老,世世代代遵循着守卫青霄的职责。

生于此,长于此,葬于此。

我的阿母姓连,是青霄派的掌门人,连家女子世代都是青霄的掌门人,轮到我阿母继位时,她与自己风流多情的姐妹们不同,一颗心全系在了我阿娘身上。

两人互生情愫,于是便有了我和我阿姊。

我和阿姊都出生在夏季的三伏天,她出生那刻天空雷鸣,闪电划过夜空,天际终于一扫压抑沉闷,酣畅淋漓下了一场夜雨。

轮到我出世时,只见乌云压顶,不见雨霖。

接生我的阿婆说,在这个天气出生的孩子,以后多半也是个怪癖性子。

事实也正如她所言,我从小远离人群,既不爱与人交往,也吝啬对人施舍几个笑脸,即使对方是我的生身母亲。

除了一人例外。

她就是我的阿姊,我的姐姐,我的灵仙。

阿姊长我九岁,在我还是牙牙学语在地上攀爬的稚童时,她已经能够提剑跟随教导师傅往返于江湖中。

我从小不黏阿娘阿母,只喜欢跟在阿姊的身后,但阿姊总有不在我身边的时候。

每当这时我便吵闹着要和阿姊永远在一起,哭闹不愿意旁人分离我们。

阿娘笑着抱走我,说总有一天我们会长大成人,阿姊也终会有离开我的一天。

现下暂时的别离我都忍受不了,那等阿姊到了岁数有了意中人,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我不懂“意中人”的具体意思,但我知晓阿娘阿母是彼此的“意中人”,是永远不会舍弃对方互相分离的存在。

毕竟从我有记忆起,她俩确实从未有别离时刻。

于是我坚定的告诉阿娘,我以后要当阿姊的“意中人”。

对于小小年纪的我来说,阿娘和阿母形影不离互相依偎,她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我和姐姐也应当是一样。

姐姐和我,也该是和母亲她们一般,天造地设。

大人不懂小孩子的想法,只以为是我年幼无知的懵懂念头,是以往往只是一笑置之,哄劝着我乖乖等待阿姊回来。

我便在一日一日的重复里,坐在屋檐下托腮等待阿姊归来。

——

江湖是什么样?我小时只能凭借阿姊带回的一二物品猜测想象。

她常和师傅一起去江南一带,那里水路发达,富庶一片,于是常有水匪马贼出没。

青霄在江南有大片的附属领域,受到侵犯时,阿姊便会跟随师傅一起去处置。

她有时会带回江南夏季的莲子,在她为我剥莲子时,我便倚靠着她手臂细嗅她身上还未完全散去的荷花香气。

阿姊说她去时已经是夏末,可惜没等为我采几枝菡萏荷花回来,但好在还有花瓣落尽藏在蕊后的清甜莲子。

我一边猜测外面大概就是有很多这样果实的地方,一边按住阿姊不许她将带回的莲子赠予旁人。

最后那些为数不多的莲子全部进了我的肚子,我吃的肚皮滚圆,阿娘点点我的肚子,笑我是贪吃贪多的小饕餮。

我其实并不喜欢这些口感水嫩的果实,我只是单纯想要阿姊的独一份,只给我的独一份。

不管是莲子,还是阿姊的挂念,都全该是属于我,旁人休想分得半分。

是以我孩童时期阿姊每每外出归来带回的地方事物,其余师姐妹们通通没份,全都进了我一人手里。

阿姊年岁最长,是青霄年轻一辈的大师姐,为人处世受青霄上上下下赞扬,是以和我一般喜爱粘着她的师妹们不少。

但只有我,只有我和阿姊最亲近,只有我是和她最血脉相连的妹妹。

她独一份的偏爱与亲昵只会给我,旁人就算偶尔侥幸占去片刻,阿姊事后也会用千百倍的陪伴来消解我心中郁气。

我偏任性占用阿姊的所有,但阿姊也纵容着我,叫我越发有恃无恐,谁叫她天上地下,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妹妹呢?

我也就只有这么一个阿姊。

我常常暗自窃喜我们之间的血缘羁绊,偶尔夜间噩梦梦见我的位置被别人占去,我成了以往我最轻蔑的师妹们,惊醒后往往后怕不已。

而后蜷缩进阿姊怀抱,听她安抚我梦魇的柔柔歌声,背上轻拍着阿姊的手掌,我的心中后怕过后,是绵延不绝的窃喜与巨大满足。

嘴角在无数个与阿姊同眠的深夜里,都满含着幸福的弧度。

即使是天神指使,这万千世界也无人能改变的了我和阿姊之间,深藏在肌肤下永不停息流动的相同血液。

我们本该永远如此。

——

与阿姊一样,我继承了李家百代流传的武学天赋,甚至更甚于我的祖宗们。

阿娘为我取名为青霜,我的名字来源于某把古老兵器,她是希望我以后能同她和我的祖先们一般,和阿姊一同成为守护青霄派的利器。

我也确实不负众人所望,从小便在武学上展露出惊人天赋,但是对于什么守护青霄派,我毫无兴趣。

青霄如何与我何干?我的生死荣辱绝不像阿娘母亲一般全寄托于这个门派,我今后的一切,只凭我自己做主。

但阿姊与我的想法不同,在周围人的灌输下她天生对青霄有着非比寻常的保护欲,对她来说,青霄派就是她的家园,而她会为了守护这方净土做出任何事。

甚至毁灭自己。

天下世道以武为尊,但近百年来武林正派少有英杰,与之相反的是西域魔教才人辈出,力压正道一头。

“断肠草”钩吻、“竹叶青”萧竹……

而正道能叫的出名头的那几位,不是已死在多年前与魔教斗争,就是已垂垂老矣,难以威慑四方。

武林急需新鲜血液,而我的阿姊,就仿佛天将破晓时的那缕晨光。

师傅与阿娘阿母将一身武功倾囊相授,只盼阿姊将来能成为支撑青霄不败、稳住天下正派的擎天之柱。

阿姊也确实不负众人所望。

她九岁时已经能跟随师傅七出青霄扫净江南匪患,十二时以青莲剑法夺下门派大比魁首,十五岁那年,在潇湘一带重伤魔教右护法钩吻。

也就是这一年,她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倒计时。

江湖上人人称颂她年少有为,打的西域妖魔寸步不敢进犯,就连魔教最为狠毒手段毒辣的钩吻在她手上也没有落着好。

而盛名之下,是阿姊日益衰败的身躯。

外面对钩吻的评价没有错,她确实是蛇蝎心肠,哪怕是让自己身负重伤也要叫我阿姊尝尽世间最为极致痛苦。

阿姊中了钩吻之毒。

每每当她运转心法使用武功时,身体便会遭受万虫撕咬之痛,腕间毒素又会离心脏再近一寸。

但魔教觊觎中原沃土已久,眼下威势正好又怎会放弃这数年难遇之机?

先是派不足称道的走狗先行探路,而后便是先锋小队,最后轮到如钩吻这类的高层出手。

江湖中疲于应付,只期盼正道能再出现一位李莲生来力挽狂澜。

李莲生是我们李家血脉的起点,也是我们后辈不可翻越的高峰。

阿姊被视为李莲生的再世,所有人都相信她随着年岁越长越能熟练青莲剑法,最后一一诛杀魔教高手,还中原一片太平。

包括她自己也是这么“相信”。

或者说,当初局势已由不得她的动摇怀疑,由不得她的不信。

我只希望自己再长快点,快到能够追上阿姊一次次外出除魔的脚步。

我只期盼自己习武能再快点,直到能够阻止阿姊手腕毒素的进一步蔓延。

恨天意如此不可违!恨我偏偏要晚阿姊这么多年,若我能够早点来到这世上,若我……

我不再坐在檐下期盼阿姊归来,我学着阿姊从前练剑的模样,将万千剑术刻入心中。

师傅还在时,常抚摸我的发顶叹息。

她说,若我能早些来这人间多好。

到时名满天下的就不止青霄派的青莲仙子,需要为世道背负那么多的,就不止是那一个李灵仙。

我九岁时,阿姊已十八岁肃清江南妖道,我十二岁时,阿姊拼死斩断了魔教左护法萧竹左臂,魔教损耗了一员大将,阿姊也终于坚持不住,毒素已至心脉。

所幸这时,我已渐渐展露天赋接替她的位置,魔教暂时退让,也让阿姊终于有自由呼吸的时刻。

我不分白昼日夜练习,不敢有片刻松懈,只愿我的勤奋能弥补我年龄的不足,好叫那些人知晓青霄不止有一个青莲剑法传人,让阿姊也不必再时时忍受剧痛,持剑护佑众生。

那段时间是我自魔教进犯后最快乐的日子,即使身体的疲惫痛楚已叫我再也难以忍受,但只要阿姊从庭前经过含笑看我一眼,我便又能继续提剑挥斩。

很多次的寂夜里我仰面瘫倒在地上,一颗颗数着天上繁星,阿娘和阿母在屋中相互疗伤,偶尔几句心疼细语透过纸窗弥散在夜里。

阿姊提灯一一点亮院中灯光,白衣若雪来到我面前,仿佛世间汇聚了一切美好纯洁的仙子。

不,应该说在我心里阿姊就是那样的仙子,她就该永远不染尘埃,高坐在所有人心中的神坛上。

每当这时我便紧闭双眼,装作已累晕了过去,阿姊便会轻柔抱起我,将我安置在床,打湿软帕擦拭我身上脏污。

她对待我的动作永远那么轻、那么柔,不管我长到几岁,在她心中我都仿佛还是幼时贪吃莲子的稚童,是需要她最温柔以待的珍宝。

这又叫我如何不迷失在这温柔里?

我又如何抵挡阿姊的温柔?

——

我曾经想,就算外界风起云涌危机四伏,但只要我和阿姊依旧能在一起,阿娘阿母能继续常伴左右,就算魔教马上就打到青霄门口,我也不惧怕下一刻死生。

但偏偏天不随人愿。

魔教再一次进犯,在抵挡魔教进攻时,阿娘与阿母随一百多位江湖正道一同埋葬在了荒羽山,荒羽山上上下下近千名无辜百姓血染黄土。

据前去支援的先人回信,她们在一地血海里看见了那道无数正道人士都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魔教右护法,断肠草钩吻。

前去为我母亲们收殓的门中师姐说,她们几乎将整座山翻了过来,才终于埋葬好那一地尸首。

但断肢残骸太多,她们也辨不清哪些是属于我阿娘阿母,只好与其余众人将所有尸首一同埋葬,在山脚下立了座万人碑,用红色朱砂一一上刻荒羽山牺牲之人。

噩耗传来时,阿姊狠吐出一口心尖血,本就苍白的肌肤失去了所有血色,巨大哀痛与身体毒素的双重加持,她再难以离开病榻。

“青霜……”她拉着我的手,我依言靠近她,可她连组织话语的力气都难再有。

曾经风光无限的正道希望,现在只死死睁着通红难闭的眼凝视着我,却说不出一句话。

一滴泪从她脸上滑过,明明是那么冰凉,却又滚烫炽热得几乎灼伤我掌心。

阿姊呼吸轻吐在我潮湿面颊上,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我知晓我要做什么。

我会接替阿姊,成为第二个撑起青霄与江湖正道的顶梁柱,哪怕代价是毁灭自己,我也在所不惜。

——

萧竹死在我手里时,还仍不甘心试图用言语刺痛我。

她说我比正道口中的邪魔歪道还要狠毒,连钩吻都要对我甘拜下风。

她说她行走江湖多年,半生积累的鲜血也比不了我持剑这几年。

在我的剑尖碾碎她喉管时,她笑着在我衣摆印下一个血手印。

“李青霜,可惜你没有生在我圣教。”

她遗憾叹息,最后在我手上死去。

我没有给她留全尸,或者说,死在我手里的魔教中人,我都没有留过全尸。

这些摧毁我一切幸福的罪魁祸首,都该和我阿娘阿母逝去时一个下场。

她们生前被肢解凌虐的苦痛,则是为偿还我阿姊数年遭受之苦。

但无论我杀多少人,我的母亲们也不会回来,无论这些人死前哀嚎的有多痛苦,阿姊身上的痛楚也不会减少半分。

渐渐的,我能杀的人越来越少,畏惧我的人不断增加,甚至是我身边之人。

幸存下来的人口口相传,为我定了一个名号。

她们叫我,黄泉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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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她青锋(gl)
连载中多梦嫌烦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