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笙出生于一个小偏远村落,那是一个海边小村,每年都会因为海啸,导致城镇损失惨重。因此,便有了祭海这个传统,每年中元节,将童男童女扔进海里,能招来海神庇佑。这童男童女必须是同一天出生,要长到十岁。
因此,赵笙从懂事起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未来要被祭海的命运,她的左脸位于眼周的一小块区域被刻下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刻字的刀来自于村子里的大巫,传说这把刀是海神利爪所制,用它在脸上刻字,是为了让海神能找到自己的猎物,而字源自于村落的古字,寓意风调雨顺。
另一个孩子的刻字则是在右脸上,寓意五谷丰登。
她几乎漠然的接收了自己的命运,并认为这是为了村子里的幸福。
直到那一天,她和另一个孩子穿上了崭新的衣服,画上了最好看的妆容。大巫在吟唱着,大海卷起了巨浪,众人带着期许闭上眼,就仿佛祈愿一般。
“沉——海——”
被扔进海水之中时,赵笙的脑海里空洞一片。
海水漫进了赵笙的口鼻,那是她人生当中最痛苦的时刻。翻腾的记忆在眼前一幕幕的盘旋,她想起了三岁那时,父母看着她那畏惧的眼神;想起了大巫在自己脸上刻字时,脸上的凝重;想起了同龄的小孩,都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好像她这漫长的十年里,几乎没有半点快乐的事情。
快乐是什么情绪……是父母将自己送出去后,领到了一大袋馍馍时,而后呢?然后呢?
赵笙茫然地想着,是不是只要她死了,今年村子就会得到海神的庇护,未来的五年都是风调雨顺。自己的父母会因为她的牺牲,过上更好的生活。
突然间,来自生者对死亡天然的恐惧,赵笙开始害怕,开始挣扎。她伸出手,仿佛要握住那虚假的救命稻草。
意识模糊的刹那间,她感觉到有一股巨力拉住她的手。
…………
“这孩子看着面生?是谁家的孩子啊?”
“不认识。”
“看着想东姨家的二妞。”
“哪能啊,这衣服……我们穷人哪穿的起啊?可能是地主家的二小姐。”
“地主家的二小姐长得可漂亮了,你看她脸。”
赵笙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一圈人围着,神色各异地看着她。
“娃啊,你可算醒了。人没什么事吧,可有什么难受的?”为首的老爷爷慈祥地看着她,顿时叫她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赵笙怯生生地看着他,刚要出口,便是一阵咳嗽。
待她好不容易止住咳,这才问道:“这是天上吗?”
周围的人顿时变了脸色:“呸呸呸,什么天上?小姑娘,你还活着。你是哪家村子的人啊?怎么掉水里了?”
赵笙思考了一下,这才说道:“我是塘石村……”
三个字还没说完,周围的人哗啦地一下避得远远的,有些人甚至还骂了几句晦气,这才骂骂咧咧地走。
赵笙对此见怪不怪,她在家里也是这样的,父母见了她就说晦气,还说她迟早要死的,没必要浪费家里的东西。他的弟弟也是,会指着她的鼻子骂丑八怪。
只不过这一切都习惯了……也就是说……赵笙望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自己真的还活着?
那个刚搭话的老爷子见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就这般失神地坐着,任由别人怎么嫌弃也无动于衷,终究是心软了,好心地吱声道:“塘石村发了大水,这个村子都淹没了,你若是有心,就回去看看吧。”
说罢,老爷子指了指前面的小径:“往前面直走,翻过那座山就到了。”
赵笙顿时如招雷劈,脸上的神情呆滞了一瞬。
赵笙跑回塘石村,仅花了一个下午,所有的房屋都被摧毁,只剩下一些残破的略坚固的支架能依稀看得出这曾经是个村落。
腐臭味蔓延,四下都是泡肿了的尸体,秃鹫在天空中盘旋甚至寻不到一处落脚。
莫不是自己没死成,海神降罪于整个村子?
莫不是因为我?
这个念头在赵笙的脑海里生根发芽,被长达十年洗脑之下,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
“我在死人堆里住下了,就住在我之前的房子,不过那也不叫房子了,就只剩几个破木板。再后来,官兵闻讯过来,我一个人逃到了蓉城。为了活着,我只能以偷盗为生。”赵笙说道这里,眼神变得温柔了起来。
海水没有淹死我,死人堆里没有饿死我,偷盗被抓也没能打死我。罪恶感渐渐被腐蚀,化作一种自暴自弃的情绪。她用淬火的铁片烫花了她脸上文字,曾经那个谨小慎微的自己,那个希望村里人都好的自己,已经死在海里了。从今以后,我只为了自己而活,只为了活着……只要能活着。
对,既然已经是烂人,就要要烂到连阎王都不敢收了我。
直到她遇上了城主夫人。
城主夫人名叫殷苑,是蓉城一个长相好看的女子。城镇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殷苑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只知道她有一手妙手回春的功夫。而赵笙却知道,殷苑是个医修,在郊外开了一家医馆,以银针渡人,不过这些事情凡人肯定不晓得。以她的功力,完全能够成为一些小宗门的座上宾,可却偏偏委屈在一个前线城镇内。
有一日夜里,赵笙便是看准了殷苑不在家,于是便偷偷潜入殷苑房中,因为她常年偷窃,久而久之便被别人认出一些特征,比如脸上的伤疤,比如浑身裹着泥。听闻仙人们能活血肉医白骨,所以她此次的目的是寻找有没有消除自己伤疤的办法。
只可惜,殷苑虽然只是个大夫,但也是个修士,家里进了陌生人,她几乎第一时间便察觉到。
两人就在门口撞了个正着。
修士对上普通人,二十余岁的成年人对上十几岁的小孩,胜负的天平几乎一下子就倾斜了。
赵笙也明白了,自己得罪的是个修士,是作为仙人的存在。他见过外面的仙人,一鞭子就能将凡人抽得骨肉相连。
于是,她抱着自己的脑袋,几乎习以为常地护住了自己的要害,只希望这场施暴能结束得更快点,只希望自己还能在施暴中活下来。
可殷苑并没有动手,而是看着赵笙,神色无奈而怜悯,竟递给她一袋铜币:“拿着这些,够你花上几天。”
赵笙错愕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世道居然有这般人物,连忙抓住钱袋,连滚带爬地往外面跑,生怕殷苑反悔似的。
殷苑没有追上来,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才合上了门。
可是那钱袋并没有给赵笙带来好运,仅买了两个窝窝头,便有人追了上来,认定这钱袋来路不正,定是偷盗所为,把她打了一顿,就将钱没收走了。
那夜,赵笙蜷缩在巷子角落,双手满是鞭伤,嚼着沾了灰的窝窝头,自暴自弃地想着:好歹吃了两口花钱的饭,反正她这辈子也就这样。
只是午夜幽梦,故乡的亡魂顺着血腥味飘进了她的世界,一声声啼哭,一句句质问。
“你为什么没有死?”
“因为你,村子才没了啊。”
“你触怒了海神!”
“你为什么没有死!”
“你为什么不去死!”
一次次清晨,赵笙从噩梦中惊醒,一次次念头油然而生:“不如此生就这么算了吧。”
可是她不敢。
赵笙盯着脚尖,思索着今天要去哪里偷东西,想来想去,突然又想到了殷苑。
那冤大头应该还好使!
就这样,赵笙再次光顾了殷苑的家,这次还没来得及走近,就又被殷苑给逮住。
殷苑看见她模样,眉头一蹙,竟从袖中掏出了几枚银针。
赵笙被吓了一跳,以为对方要杀了自己,掉头便要往回跑。
只可惜,殷苑仅仅用了几枚银针,便将赵笙钉成一具有口不能言的僵尸。
“怎么一天不见,身上的伤更重了?”殷苑替赵笙包扎起伤口,丝毫不在意浑身发臭的□□。目光悲悯,只是这怜悯中似乎带着些疲态。
等包扎完伤口,殷苑又递来一袋铜钱。
“你是活菩萨吗?”这次赵笙没有接,因为她知道就算接了,也只是被多打一顿而已。她更好奇,为什么对方要这么帮自己,分明自己没有半点作用。
殷苑闻言一愣,似乎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口,只是摇了摇头,把钱袋子放在赵笙手心里。
赵笙还是没有接:“我接了你的钱,然后被暴打了一顿,所以伤更重了。”她只是在回答之前没有回答的问题,但听着却像是在怪罪一般。
殷苑盯着赵笙,解开了束缚她的银针:“那我要怎样才能帮到你?”
赵笙心里嗤笑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但白捡的便宜不能不要,便双手往脸上一抹,那眼睛顿时变得可怜巴巴起来,莹莹泪光似乎眸中闪动:“你能收我做药童吗?”
成为她的药童,趁她外出,拿了贵重物品就跑。
只是这次她没注意到,因为之前一通折腾,遮挡伤疤的布条已然掉落,露出了那张恐怖的侧脸。
殷苑似乎吓了一跳。
赵笙连忙要遮挡,可下一刻,殷苑捧着她的脸细细观察了起来。
“可以,你来当我的药童吧。”
只是意想之中的偷窃没能做到,这药童一当,就是一年,直到殷苑消失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