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夫人在马车前行万福礼,宋秋下马车来,与她们见礼,客气地问了今日的赏花宴,郑翠择些紧要地说了,又命一仆妇去府里端一捧木芙蓉来。
宋秋摆手婉拒:“夫人不必劳烦,我在边疆随夫征战多年,粗糙惯了,打理不来这等精细花卉。”
不等郑翠开口,宋秋旋即转移话题,看向几位夫人后边的女孩们,笑问道:“这些孩子是怎么了?脸上都红辣辣的,可是席上贪吃了胡椒芥韭?”
卢夫人上前道:“只是孩子们耍玩胡闹罢了,周夫人家中不是来了一位临州的吴十二娘么,厉害得很,惩治得这些孩子们个个脸色红彤彤的。”
郑翠的脸上挤出尴尬的笑,道:“还请夫人莫要见怪,十二娘这孩子体弱多病,日日都得吃药的,今日府里头人多,孩子们不小心碰坏了她的药罐,她从小娇生惯养的受不得气,就胡乱闹成这样,着实不成体统,我回府必定是要责罚她一番才是。”
宋秋听罢,再看向那几个吃瘪的女孩们,低头笑了笑,简单寒暄几句便上了马车。
那几位夫人目送她离开后,也都各自回家。
至宣平坊镇北将军赵府前,小厮勒马停住,宋秋下了马车进府去。
儿子赵时安在廊下擦拭旧剑,见母亲回府,放下剑去,用手扳动轮椅侧边的木钥,沿着石阶旁的坡道缓缓下来。
他笑道:“阿娘,我已经擦了三百二十把旧剑了,还剩下……”他掰着手指头细数。
宋秋两三步并走,上前扶住他的轮椅,担忧道:“下来做什么,小心别摔着,伺候你的人都哪儿去了?”
赵时安道:“他们聒噪,这也危险那也不让玩,我让他们去给我打磨剑用的清泉水去了。”
怕母亲责罚小厮,他赶紧问道:“阿娘不是去了京兆府吗?长兄怎么不随阿娘一道回来?”
长兄每月回府的次数有限,即使回府也待不久,距长兄上次回府吃饭,已经快一个月了。
父亲心里不满,嘴上没说什么,母亲却早看出来了,接连几日命小厮去接长兄回府,可长兄事忙,没顾得上,今日母亲只能亲自去了。
宋秋道:“你长兄不在京兆府,给他留了一盒点心,又留了话,让他早些回府吃饭。”
赵时安无奈叹气:“长兄好久没回府了。”
宋秋摸摸他脑袋,道:“过几日带你去京兆府看他可好?”
赵时安点头。
怕他陷入失落,宋秋旋即提及别的事道:“阿娘适才路过周府,听闻周府来了一位临州吴家的小娘子。”
赵时安好奇,扭头问道:“临州?是我们祖籍临州么?祖母大伯三姑还有叔叔婶婶们都在临州。”
“正是,自那次回临州接你长兄到长安后,我们已经好些年不回去了,也不知那边怎么样了。”
宋秋感叹几句,推着赵时安往后边花苑走去,问他今日做了何事,身上可有疼痛,可曾好好吃药。
她问着问着,想起什么来,同赵时安说道:“听说这个临州来的吴十二娘身体也不好,和你一样日日吃药,今日有几个小娘子碰倒她的药罐,她便将那些人打了一顿。”
赵时安讶异道:“她一个人打了这么多人?也太凶悍了些。”
宋秋道:“她一个人到长安城,无依无靠的,那些小娘子都有母亲在身边护着,她什么都没有,若不凶悍些,早被人欺负死了。”
宋秋少与长安城里的官眷来往,却也知道那些女孩们都不是省油的灯,吴十二娘能给她们每人脸上都留下巴掌印,确实厉害得很。
听母亲这么说,赵时安不禁对这位吴十二娘肃然起敬,问道:“这位小娘子得的什么病?”
宋秋道:“这个没细问,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不好探究太深,不过听周府夫人的意思,应是很重的病,胎里带来的弱症,难以将养,怕是……哎,可怜见的。”
两人相谈间,没注意到后头曲廊处走来一位男子,身上罩着紫金圆领官袍,乌皮**靴缓缓落地。
他似听到了什么,眉间微蹙,心里暗忖:“重病?难以将养?”
脚下却不上前,只是将手中食盒递与府内一小厮,简单吩咐几句,转身又走开了。
小厮提着食盒,快步至宋秋跟前,道:“七郎君适才回府,递给小的食盒,说他今晚有事,府里不必给他备饭,再问候郎主与夫人安,嘱咐九郎君按时用药,便走了。”
宋秋忙回头望去,远远地只见得一袭背影,很快就没了,她不满道:“七郎回府,怎的没人通报?”
小厮只低头不敢言,这是七郎君的意思,他如何敢违逆?
“长兄事忙,来去匆匆,哪里来得及通报,阿娘别怪这小厮。”
赵时安上前接过小厮手里的食盒,里面的樱桃糖酥乳糕半点没动。
宋秋见此,无奈道:“你长兄还是这个样子,一忙起来什么也顾不得,送去的点心不吃,回趟家,也不留下用个晚饭,你父亲又要愁闷好一阵了。”
赵时安轻拍母亲的手,安慰道:“阿娘,你瞧这食盒,明明只需使唤人送回来就行,长兄却亲自回来一趟,可见他是惦记家里的。”
宋秋眯眼笑着,摸摸他脑袋,道:“就你嘴甜,阿娘今晚就用这话去宽慰你父亲去,省得他日日拉这个脸骂你长兄。”
听了这话,逗得赵时安也笑起来。
天色将晚,赵府门外,小厮打起纱灯照着阶下,紫袍男子跨上红鬃马,往京兆府方向去。
路过周府,他黑眸轻抬,往那门外的石阶望了一眼,惨白的灯影下,那日那人流淌在阶上的鲜血似乎还有残留。
他眉眼低垂,不作任何停驻,径直策马往前。
周府里,锦绣小院亭中,周梨花和吴南枝两人站在郑翠跟前听训。
周梨花不服气:“阿娘,都是她干的坏事,为何我也要跟着受罚?我的素绸裙子都被剪坏了。”
“还说,站好了!”
坐在石凳上的郑翠怒斥完女儿,回头暼向一旁的吴南枝。
但见她身正颈直,站若青松,微微抬眼,望向天边弯月,不似受罚,像是赏月一般乐在其中,发髻间的纯白茶花在月色下生辉,衬得其清丽脱俗。
看她如此怡然自得,郑翠就恼火,怒叫一声:“十二娘!”
南枝转眼看过来。
郑翠摆出长辈架势,说道:“你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不在身边,伯母身为你的长辈,少不得要替你家里人教导你几句,以免日后行差踏错,反倒教你父亲伤心,若话说重了,你不要见怪,你年长梨花两岁,也该拿出作姐姐的气度来,不过是碰坏了药罐,你就这般计较,那些世家小娘子们都是贵客,你更该忍让十分。”
此话一出,南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郑翠登时怒了,手拍石桌震慑她:“长辈训话,你不听就罢了,竟还要嘲笑!”
南枝看向郑翠,不避不惧,淡淡吐字道:“若依夫人所言,夫人身为长辈,年长南枝二十几岁,岂不是去世之前都得谦让晚辈?晚辈惶恐,万不敢受此谦让,而贵客……晚辈常住周府客房,不知算不算得上周府贵客?”
“你!”郑翠怒不可遏,指着她道:“我就没见过谁家新妇像你这样,没进门就如此顶撞长辈!”
吴南枝轻笑一声道:“这倒不难见,夫人只要多活久些,就什么都见得着了。”
“吴南枝!”
周洛衡一直站在锦绣小院门外听着,听到这处,脸色煞黑,快步走进来,一把抓住吴南枝手腕,怒道:“你这些年读的书都用来诅咒长辈吗?今日之事,你未必无辜,我阿娘在那些夫人跟前道了那么多声对不住,现在让你开口道歉就这么难?”
吴南枝望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大理寺少卿周洛衡,‘公正’二字,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怎么写,是是非非谓之知,若说道歉,也该是做错事的周梨花向我道歉,至于周夫人,她今日说多少句对不住,都与我无关,是你们周府在长安城势弱,她不得不做小伏低,所以,周夫人致歉,是因为你周洛衡不争气,再说顶撞?我哪句话无理,还请周少卿指明。”
周洛衡甩开她的手:“你总有你的道理。”
吴南枝揉着被抓疼的手腕,冷嗤:“周少卿连这点是非都辨不明,这大理寺少卿之位莫不是花钱买来的。”
“阿衡。”郑翠看周洛衡还要争辩,抬手压了压,道:“阿娘头疼,今日就算了,回去吧。”
“好。”
周洛衡口中答应母亲,目光望向吴南枝,随后在母亲催促下,伸过手扶住母亲,一并往外走去。
周梨花也要走,周洛衡回头怒斥:“你给我老实站着!再像今天这样逞能耍威风,就不只是罚站了!”
周梨花吓得退回了亭子,甩袖跺脚:“我没有耍威风!什么哥哥嘛,竟向着吴南枝说话!”
吴南枝望向夜幕,眼见月要西沉,转身回自己屋里去。
周梨花看四下都没了人,凉风灌入亭中,呼呼作响,她有些害怕,哆哆嗦嗦地跑进吴南枝屋里。
吴南枝此时在隔间的浴室内洗澡,软帘隔着,她身边的嬷嬷和婢女珠玉都在里头伺候,外间没人。
周梨花左看右看,最后坐在桌前兀自倒一盏雪芽茶来吃,不一会儿又起身来回踱步。
她走到吴南枝书案前,案上是一幅未完成的河景图,一笔一划分外灵动,好似这些花本身就是生长于纸面,树枝古拙朴素,远山青绿一体,山脚金色勾线,满卷生辉。
她看不懂画,却也知道这是一幅难得的佳作。
小时候,父亲周明德时常赞誉吴南枝的诗画,说她作画古朴干净,落笔之间可见其情绪真挚自然,她虽不服气,心里却也是如此认为。
在琴棋书画上,长安城里那些世家小娘子们打小就耳濡目染,师从名家,样样拿手,就连策马射猎这样的事,她们也是轻而易举地拔得头筹。
周梨花自己却是资质平平,作诗作画都不如人意,天生胆子小,根本不敢骑马射猎,在她们身边站着,自己永远低人一等。
软帘后头的身影随烛灯来回晃动,周梨花暼过一眼,趁没人出来,悄悄卷起案上的河景图,藏于袖中,快步逃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