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
南枝手肘支在圈椅扶手上,托着腮,看向赵渝,问道:“赵府尹身上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习惯,赵府尹还会唱我母亲给我唱的小曲儿,赵府尹还知道我容易惊寒,赵府尹在我酒醉后会抚我的后颈。”
她一连说了一大串话,脸凑近他面前,幽幽问道:“赵府尹莫不是从小就爱慕我,所以时刻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却又不想让我知道?”
在临州,爱慕吴家十二娘的郎君数都数不过来,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是。”
赵渝回答得很快,没有犹豫和停顿,使南枝的心口猝不及防地乱跳,眼眸骤然瞪大,呆呆望着他看了好久,还没反应过来。
赵渝也没有打扰她,起身取来治疗跌打的药膏,在门后认真洗了手之后,坐回她身侧,轻轻卷起她的衣袖,露出手肘来。
她刚刚从树上摔了下来,皓白的手臂上有几处淤青,她现在不觉得疼,可若不上药,等晚一些时候,她就会疼得哇哇叫。
指腹沾上药膏,在指尖轻捻,冰凉的药膏在转磨间逐渐温热起来,再涂抹到她的淤青处。
“你干嘛……”
吴南枝因为赵渝的承认而愣神,现在又因他给自己上药的动作,吓得赶紧回过神。
“不用你!”她不知怎的,有些恼羞成怒,抽回手道:“我自己来!”
嘴上说完,手上立即去沾取他手中那罐药膏,低头涂抹到另一处淤青处,药膏一碰到皮肤,瞬间传来一阵冰凉,她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皱得紧紧的。
她撂手不干了,把手伸到赵渝跟前,气呼呼道:“你来。”
赵渝把剩下的两处淤青都揉抹上药膏,从她袖中取过帕子擦了擦手,又塞回她手里。
南枝整个人歪靠在圈椅上,心里万般思绪,她对赵渝的回答有九分的怀疑,再怎么爱慕她,也不可能做到对她了如指掌到如此地步,仿佛就在她身边看着她一样。
还有一分不是不怀疑,而是暗含某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希望他这个回答是真的,却有因为自己居然抱有这种希望而心烦意乱。
她的眼眸死死盯着赵渝。
赵渝当做无事发生一般,将药膏放回原处,从书案上拿了一份进奏院的邸报,自然地坐回吴南枝身侧,展开邸报,眼眸低垂,认真而专注。
独留吴南枝一人在原地懊恼。
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她不该对赵渝说出那一番猜想,如果没有她的猜想,赵渝就没办法顺着她的猜想作出回答。
可能一开始吴南枝就没觉得这个猜想能被赵渝承认,甚至想要借此激怒他说出实情。
他偏偏就承认了。
失算了。
又或许是赵渝对吴南枝太过了解,知道怎样的回答可以阻止她继续探究下去。
吴南枝在赵渝耳边长吁短叹,偶尔看着他摇摇头,偶尔又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不知她脑瓜子在想什么,想得如此张牙舞爪。
她冷静下来后,决定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说道:“赵府尹,我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赵渝抬头看向她。
吴南枝的眼眸对上他的,有些心虚,咧嘴笑道:“无妨,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我就不打扰赵府尹处理公事了。”
说着起身要离开。
赵渝唇角向上勾了勾,放下邸报,一字一句道:“你如果没听到,可以再问一遍,我的回答和刚才的一样。”
吴南枝的嘴角凝固住了,久久才挤出三个字:“知道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飞窜出去,只剩下一个仓皇失措的背影。
赵渝透过窗看着她,和梦境里灵动俏皮的吴南枝叠影在一起,他转念间想到少年往事,想到无数次梦醒后对自己的戒律,“勿近之,勿纵之,勿犯因果。”
他唇角敛起,低下头,不知所措地环顾书房里的一桌一椅,最后落在她刚刚坐过的圈椅上,捏着邸报的指尖渐渐收紧,又放开。
如果不是她那晚揪着自己的手指唤自己夫君,如果不是听说她拒绝签下与赵时安的订婚契约,如果不是她凑过来认真问话,如果不是书房里只有她和自己,或许赵渝会有其他的回答。
只是为了扰乱她的心神,使她离赵时安远一些,离那注定的结局远一些。
赵渝如此说服自己。
他知道自己没有被说服,更知道自己的回答意味着什么。
他身子靠在圈椅上,沉沉叹声,指尖慌乱地轻敲扶手,如临大敌。
吴南枝从赵渝南院里出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是赵渝爱慕自己,又不是自己爱慕赵渝,跑什么跑?就该若无其事地告退,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她跑得太快,没注意到前头走过来的小厮。
哐当一下。
小厮手里的食盒和食盘掉了一地。
“诶呀!七郎君的昼食!”小厮急得要哭出来。
“对不住!对不住!”南枝赶紧低头致歉,蹲下来收拾餐盘与食盒。
小厮王钧听到动静,也赶过来,看着地上的食盒,打开一一瞧过,道:“幸好食盒盖得严实,没撒出来多少。”又打开一个食盒,脸色瞬间惨白道:“完了,这茶粥洒了,全完了。”
南枝问道:“其他都还好好的,怎么就完了呢?”
王钧道:“吴娘子不知,七郎君这几日没吃什么东西,就喝了几盏茶,偶尔吃几口茶粥,什么烤鹿肉,什么炖羊汤,他看都不看,现在茶粥洒了,这昼食七郎君是断然不会碰了的,若是夫人知道,我们这几个……”
南枝小声腹诽:“怪不得会病成那样呢!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比我闹脾气时还娇气。”
她看着那几个战战兢兢的小厮,是自己跑得太急连累了他们,她望向书房的方向,咬咬牙道:“给我吧,我拿进去。”
王钧一听,有些犹豫,那几个送昼食的小厮赶紧给她躬身作揖道:“吴娘子大恩大德,小的们不敢忘!”
南枝提起食盒,道:“本就是我的错,不好让你们进去受罚。”
王钧扫一眼那几个小厮,又看向吴南枝,在前边带路道:“吴娘子,随我来。”
她知道书房在哪里。
吴南枝大步往前,再次回到了赵渝的书房。
王钧在外头道:“七郎君,昼食端来了,可是要现在用餐?”
“搁哪儿吧。”
赵渝又回到了书案前,他需要很多的折子将自己淹没住,无法喘息才无法思考关于吴南枝的任何事情。
王钧看向南枝,作了一个向里请的手势。
南枝颔首,进到书房里,将食盒里的烤鹿肉和炖羊汤、鲅鱼馄饨端出来,放到方桌上,茶粥洒了大半,只留有一个碗底,南枝没端出来,就放在食盒里。
她摆好碗筷,上前道:“吃饭。”
“嗯?”
赵渝听见是她的声音,惊然抬眼,好不容易用折子掩盖住的身影又回到了他的面前,真实的,有体温的,会看向他眼睛的吴南枝。
“怎么又回来了?”赵渝搁下折子,起身绕出书案,沉声道,语气有意往下压,听着很是严肃。
“哟哟哟,刚刚还说爱慕我呢,现在又摆出这等姿态来做什么?”
南枝现在把握不住和赵渝的距离,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使她有些混乱,她说完就觉得这语气太亲近了,赶紧把筷子塞到他手里。
她恭恭敬敬道:“赵府尹,我刚刚跑得太急,撞上了给你送饭的小厮,是我的错,还请赵府尹别责罚他们。”
“那责罚你?”
赵渝拿住她塞过来的筷子,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不行。”南枝摇头道。
“是你的错,为何不能责罚你?”
“是因为赵府尹说了那样的话,我才跑的,所以追根究底是赵府尹的错,要责罚,也是责罚赵府尹。”
“嗯,有理。”
赵渝没再和她计较这件事,看着桌上的饭菜,再看一眼食盒里那洒了大半的茶粥,搁下筷子,道:“你过来吃了吧。”
“我早上吃了好多烤鹿肉,肚子撑着呢。”
南枝摁住他的肩膀,将要起身的赵渝摁回了座位上,道:“赵府尹,今日没有茶粥,你将就吃一些肉,喝一碗汤。”
赵渝把筷子放到她手里,道:“你吃了,他们也好交差。”
南枝推回他手里,坐在他身侧,神神秘秘道:“赵府尹,我同你说,你将来可能会得很重的病,你现在若是再不好好养身子,把底子养足,以后可就麻烦了。”
“哦?”赵渝望向她,道:“你怎么知道我将来会病重?”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有些事,我可以知道,而你将来病重的事情,我刚好就知道了。”
南枝给他舀了一小碗羊汤,放到他面前道:“这事关乎你的性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吃饭,多喝汤,没坏处的。”
“有些事是必然会发生的,躲不过。”
他也躲不过。
“就是怕躲不过,你才要多吃些。”
她要是没躲过,真的嫁给了赵渝,等赵渝病重死了,她岂不是要守寡?
想到这里,南枝又用小瓷勺把汤舀起来,递到他唇边,道:“喝汤。”
见他不动。
南枝气道:“我都这般劝你了,你还不喝,可见你之前说爱慕我的话全是假……”
赵渝低下头,薄唇碰到勺边,轻抿,羊汤入口,暖融融落入他心坎。
南枝捏住瓷勺的手颤了颤,被赵渝稳稳握住。
她想要把手从赵渝掌心里抽出来,奈何赵渝力气太重,她怎么使劲都没法抽出手,只能作罢,别过脸去,道:“快点吃,全都吃完!”
“嗯。”
赵渝点头,他贪恋这一刻,任由自己沉溺。
一顿饭吃完,南枝头昏脑涨,走出赵渝书房时,她甚至认不出门口在哪边,晕头转向了好一阵,在小厮的指引下,才走出了院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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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你莫不是爱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