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次日起来,陈嬷嬷预备去打热水,先打开梳妆台上的匣子,拿出一方花钿,从上头绞下一枚碎珠花。
珠玉起身看到,嘟哝道:“去打个热水也得赏钱?本来盘缠就不多,你瞧瞧,十二娘发髻上连一支银钗都难见,在外头处处要使银钱倒也罢了,进了周府怎的也要如此?”
南枝正临镜梳妆,说道:“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初来乍到的,放些财物在身上总没什么坏处,使钱有用的事,都是小事,就怕使钱也没用,嬷嬷,你且拿去吧。”
临州家中早就被搜刮干净,这一路上所带的盘缠,大多都是已出嫁的表姐姐悄悄递送与她的。
那天出发前,天还不亮,表姐姐背着夫家,从安南道匆匆赶来,一顶半旧的轿子探出脑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将大包小包的金银细软往她怀里塞,连发髻上的金钗银钿都摘下来给她。
表姐姐那时握着南枝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后头官差催促,她只能松开手,眼泪混着悲痛,目送南枝远去。
珠玉忿忿道:“在临州,走出府门被盘剥一遍,刚出临州城,州府官差就上来,非得说十二娘偷走了临州府衙里的要紧东西,趁机上下盘剥一遍,行到一处地方去领过所,又是一层盘剥,如今进了周府,若还是处处都得使钱,十二娘就得当街讨饭去了。”
南枝道:“放心,就算是讨饭,也会赏你吃一口,饿不着你。”
“那真是多谢十二娘啦。”
珠玉无奈笑着,上前服侍她挽髻,用的还是那条用旧了的玉色绦丝缠发。
约莫两刻时间,陈嬷嬷端水进来,放在门后的八脚木架上。
珠玉浸手巾入内,凉得抽手,怒道:“使了钱也没用?”
嬷嬷无奈点点头,从袖中拿出碎珠花,照旧放回匣子里。
“这才第一日,郑氏便有意刁难了。”
南枝说着,走到门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掬了一捧冷水,咬咬牙,扑到自己脸上,每一处毛孔都凉透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外头有人来传话,说是请吴娘子去用朝食,珠玉替南枝应下了。
周府东内苑这边房里,郑翠伺候周明德更衣,他昨夜将要闭坊才回府,身上酒肉气散了一夜。
睡过一夜,周明德清醒不少,拿过郑翠递来的手巾擦脸,道:“那十二娘如何了?”
郑翠手上替他理了理圆袍领口,嘴里说道:“还能如何,和以前一样,那一张嘴,尖利刺人得很,谁要作她主家婆都得遭殃,半点软话都没有,在府外晾她这么些日子,也没磨出半点服软的性子来,你说你,非得让她进府做什么?”
周明德道:“她在家里辖制别人惯了,哪里懂得作别人家新妇的规矩?莽莽撞撞没个体统,就因她昨日一事,赵府尹居然出手参了我一本,看着圣上神情像是颇有些不满,这点小事竟闹得沸沸扬扬,我还敢留在她在外头?那不是留着脊骨任人戳死吗?”
郑翠问道:“京兆府的赵府尹赵渝?”
周明德点头:“正是他,他祖上三代都是武将,唯独他当了文官,现在成了圣上跟前红人,年纪轻轻就是京兆府尹,还进了政事堂,圣人谁也不信,只信他,政事堂里其他六位台辅,都不及他一句话。”
赵渝今日在朝堂上突然对周明德发难,含沙射影的说有些人只知道明哲保身,此等忘恩负义之徒,绝非良臣也等语,句句不提周明德,但周明德听着句句都像是针对自己。
其他同僚为巴结赵渝,也都出声附和。
周明德差点下不来台,幸好朝会将近尾声,圣上身边的薛公公替他解了围,早早散朝,他这才得以脱身。
周明德问郑翠:“这赵府,你平日可有往来?”
郑翠道:“怎么没有?可这赵府实在难以笼络,我给赵府的夫人宋氏下了十几次拜帖,都给拒了,特地持拜匣登门求见,也被拒之门外,多贵重的拜见礼,人家都不稀罕。”
周明德道:“不奇怪,赵渝这人平日里就是独来独往,少与群臣应酬交谈,他家里应当也如是,笼络不成就先罢了。”
郑翠头疼:“一桩桩事没个完,吴南枝一进府,我夜里就没睡好,昨晚刑部的王侍郎是怎么个口风?”
吴家被降罪之前,周明德就听到风声,只是不知道具体罪罚如何,若是死刑,吴南枝肯定逃不了,若是发配边疆,吴家再无指望,这段婚事对周家也就没有任何益处,既如此,不如提前算计着给儿子周洛衡物色好别家女儿。
刑部侍郎家的三女儿王芊芊与周洛衡很合得来,性子柔顺,这两个月,郑翠有意无意的让儿子与王芊芊单独相处几次,两个孩子往来愈发密切。
王侍郎那边昨日听闻到,周府将吴家那位未过门的新妇接进了府里,脸色很不好。
昨晚周明德便是去王侍郎府上探听口风。
周明德接过婢女递来的一盏盐水,漱了漱口,道:“他还能有什么口风,自家女儿上赶着和有婚约的郎君来往,气得不行,当着我的面,将她女儿骂了一通,王三娘子哭哭啼啼跑开了,我腆着脸筛酒敬茶,只说那吴十二娘进得了周府,嫁不了阿衡,他脸色这才稍缓过来。”
郑翠道:“如此看来,他对阿衡倒是挺满意,只是碍于阿衡身上的这桩婚事。”
周明德道:“你近日让梨花去与王三娘子交谈交谈,那王三娘子若是因她父亲训斥,远离了阿衡,岂不白费?”
郑翠笑道:“女儿家的心思你不懂,越是千难万阻,越是凑一处,此前我家里不也看不上你?如今怎样,还不是落到你这火坑里?”
周明德笑了笑,抱着郑翠,一面低头温存一面道:“吴家十二娘那边,就有劳娘子了,明面上客气些,别让外人拿捏了把柄。”
郑翠轻笑:“还用你说?替你操持这么多年,这点道理我能不懂?”
两人温存半晌,听外头传饭,郑翠给周明德整理好衣裳,让他先去,自己梳好发髻就来。
朝食设在东内苑一侧的抱厦里,周梨花和周洛衡早早来了,见父亲从曲廊处过来,起身见礼后,父亲居上坐下,兄妹两人坐在左下两侧的圈椅上。
周梨花人还没坐稳,就气呼呼道:“阿爹,你怎么把吴南枝给弄进府里了?不会真让阿兄娶她吧?她那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阿兄娶了她肯定受委屈,王家姐姐才是好的,为人温柔又不做作,她才配得上做我的嫂子呢!”
小时候她只是碰坏了吴南枝的一支玉管紫毫笔,翌日自己的书桌下边就挂上一只惨死的小青蛇,吓得她好几天不敢碰那书案。
她还亲眼看到吴南枝因为茵席不软、饭菜不可口、濯手的水凉了这些小事而责罚下人,又骄纵又跋扈,哪里有一点身为女孩的温柔可爱?若不是当初周府势弱,怎会让阿兄与她定下婚约?
婢女上前奉一盏蒙顶黄芽茶,周明德接过吃了一口,警告女儿道:“她既然已经入了府,你便要当做未来嫂子一样尊敬,以后不许在府里说这些话,还有什么王家姐姐,更要少提起!”
再怎么不待见吴南枝,明面上也不能显露出去让旁人知道,至于儿子背弃婚约与王家女儿往来亲密的事,更不能大肆宣扬。
“梨花说得没错,本来就是。”
一旁的周洛衡赶紧接过话,将王芊芊的事略过,一味细数昨日吴南枝不尊敬母亲的罪状,又道:“吴南枝向来不把人放在眼里,难伺候得很,谁能忍受得了。”
周明德望下这两个孩子,抖了抖宽袖,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点都不能忍,以后能成什么大器?”
周洛衡不满,也故意学着父亲一样抖了抖宽袖,小声嘟哝:“阿爹是能忍,在临州足足忍了十年。”
儿子突然揭开当年窘迫境遇,使周明德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抬脚往他身上踹去,那周洛衡从圈椅上跌倒在地,诶哟一声,抱着腹部直喘气。
“孩儿他爹!”
东内苑里郑翠听到动静,快步走出来,心疼地扶起周洛衡,冲周明德道:“阿衡他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又何必苛责强求?当儿子的跟你这个当爹的说真心话都不能了?”
周明德环顾抱厦内三人,下巴短须抖了抖,指了指周洛衡,又指了指周梨花,无奈又厉声道:“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女,口中没有半点遮拦,意气用事,日后保准给老子闯出祸事来。”
周梨花见这场面,慌而气急,跺脚道:“阿娘,你看看,你看看,她一来,周府就没好日子过了,连阿爹也向着她。”
郑翠拍拍儿子下裳的灰尘,引他好生坐下,说道:“担心什么?我们一家子还能被她一个女子欺负了去?”
周梨花闹得更大声了,道:“爹娘是她公婆,阿兄是她夫君,她多半会收敛些,可我呢?她要真成了我嫂子,那我岂不是要被她欺负死?我才不要!”
周洛衡道:“什么嫂子不嫂子的,我宁死也不娶吴南枝!大不了义绝退婚!”
周明德指着他鼻子,怒斥:“你休要再提退婚二字,那个什么王家女儿,最近你也给我少来往!”
吴家被降罪,周府落井下石,与吴家义绝退婚,岂不落实了周府背信弃义的名声,他周明德日后还如何在长安城立足?王侍郎更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将王芊芊嫁给周洛衡,平白引人耻笑。
除却这些之外,还有婚书上那句“如有违誓,周府断绝无所继”一直萦绕在周明德心里,他不相信因果有报,但隐隐的不安却像是某种告诫与提醒,使他不得不顾虑。
这边闹了一阵,有小厮传话进来说吴娘子就要往这边来,周府一家子才各自坐回圈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