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深冬时节,十二月的北风裹挟大雪吹了一夜,早上起来,客院里的石阶积了厚厚一层。
一大早,赵府的仆人们手持扫帚,在客院内外打扫。
“诶,昨日才清扫干净,又落了一夜的雪,怎么也扫不完。”
“若放在往常,几天扫一次就好,夫人也不会责怪,现在为了迎接从临州来的太夫人、大耶和四耶他们,得日日清扫,真是冻死人。”
“快干活吧,夫人平日里待你们太纵容了,多扫几天就嘟哝个没完,还有东南偏院那边没扫呢!”
“嘿,都是干活,我就喜欢干偏院那边的活,昨日去帮忙搬东西,少将军见我卖力,赏了好几个钱。”
“那是准备给吴十二娘暂住的院子,少将军当然更上心,你小子捡了一个漏就悄悄捡着,别到处声张。”
“吴十二娘是不是将来的少夫……”
仆人们听到院落外头传来宋秋的脚步声,纷纷闭上嘴,低头干活。
宋秋走过院廊,焦急地吩咐一旁女使卫大娘道:“你使个腿脚利索的人,赶去紫云客店看看,十二娘怎么还没到?是不是遇着麻烦耽搁了?”
卫大娘道:“夫人莫要焦心,已派两拨人去催了,还没半炷香的时间呢,来不了这么快,夫人再等等。”
“我这不是担心她没赶上嘛!临州那群人眼看着就要登门了,她得在此之前来,要不然留我一个人,如何应付那群牙尖嘴利的刻薄人?”
宋秋一进到内厅,就命婢女传冷茶来,一盏接着一盏喝下肚中,时不时有外头的小厮传报。
“禀夫人,太夫人一行人已在城南门外,正一一过公验。”
“禀夫人,将军与少将军已将太夫人一行人迎入城门,过了安义坊。”
“禀夫人,太夫人一行人过了安义坊,已至北康坊,四耶家的小郎君闹着要改道去东市买糖,被训斥了一阵,没耽搁多久。”
“禀夫人,太夫人……”
宋秋摆摆手,命再次进来的小厮下去,道:“好了好了,他们这些人嗓门大着呢,若是登门,我远远地就能听到,你快去问问十二娘那边如何了。”
“是。”
小厮垂着脑袋下去后,不一会儿,就乐颠乐颠地跑了回来,笑道:“禀夫人……”
宋秋愁苦地揉着眉间,听小厮说话,眉间皱得更深,问道:“又是太夫人一行人?”
小厮笑道:“不是不是,夫人,吴娘子在门外持匣登门拜见。”
“是十二娘来了?!”宋秋倏地起身,理了理身上衣裳,急步走出内厅,还没到府门,就冲着门外的南枝道:“十二娘,我可算盼着你来了!”
南枝规规矩矩行礼:“晚辈来迟,还请夫人见谅。”
宋秋握着她的手道:“不迟,不迟,刚刚好。”又想到她的紫云客店在北康坊,忙问道:“你可遇着赵太夫人一行人的车马?”
南枝想了想,点头:“应该是遇到了,但不太确定,想要上前确认的时候,赵府尹过来了,他在我跟前嘱咐了一些要紧的话,就没能上前给赵太夫人见礼。”
“七郎?”宋秋诧异,今日政事堂有要事商议,七郎早早就入宫去了,怎么突然出现在北康坊?不禁好奇问南枝:“七郎和你说了些什么?”
其实赵渝没说什么,只问她是否备好拜见礼,南枝点头说已备好了。
紧接着赵渝侧过身,几乎要贴近她,在她耳边沉静地呼吸了半晌,半句话没说,只眼神示意她别动。
她就没敢动。
南枝向宋秋撒谎道:“赵府尹说,进了赵府,要谨遵夫人的教诲,莫要擅专,凡事多问问夫人的意思。”
宋秋一听就知道不对,道:“七郎怎么可能说这些话?”
南枝早有应对,笑道:“赵府尹在夫人跟前是长子,有些话兴许不好意思说,但晚辈是外人,赵府尹稍稍动用官威提醒我一句,叫我多听夫人的话,晚辈哪敢不听?如此,赵府尹既能借此孝顺夫人,也能摆摆京兆尹的威风。”
宋秋听她一席话,无论真假都愿意相信是真的,笑得眼眸眯起,轻拍她的手背道:“好一个十二娘,说的话就是好听。”
两人进了内厅,宋秋问她道:“宅院的事可安置好了?”
南枝道:“已安置好了,珠玉和嬷嬷都住下了,多谢夫人愿意为南枝见证公验。”
公验上要写明祖籍何处,途径何地,来长安所为何事等。
南枝此前用的过所只能暂留一段时间,本应嫁入周府,将过所更换为长安的籍贯,奈何世事难料。
如今要想在长安留住,需将过所更换为公验,有了公验才可租赁和买卖宅院。
宋秋需要她留在赵府,南枝顺水推舟,向夫人宋秋道明了难处。
宋秋听罢,立马与她去京兆府作见证,签字画押后,得了公验在手。
南枝原打算取回自己的嫁妆后,花一大笔钱聘请牙人给自己做担保。那日她拿着嫁妆文契去京兆府,找承办官杨承文。
杨承文给她递来一沓厚厚的支贴,说她的嫁妆确实由京兆府收押,由长安城各处的柜坊保管,凭这些支贴就可领回。
她的嫁妆算得上丰厚,不可取出太多,以免招人惦记。
南枝问杨承文,一般的牙人要收多少钱才肯给外乡人做担保。
杨承文是京兆府推官,先问问他,以免被外头那些牙人哄骗高价。
听她这话,杨承文便知道她打算买宅院,向她拍板道:“何须聘请牙人做担保?他们都是骗人的,不如本官来给你做担保如何?”
南枝不知杨承文为何愿意给她做担保,可一旦犹豫,倒显得是自己不乐意,她立马点头:“好,多谢杨推官。”
作为担保人,杨承文还给她推荐了一处风景极漂亮的小院落,前院临水,后头是一片竹林,颇为雅致。
兴许是为了卖出这座宅院,杨承文才开口说给她做担保。
南枝简单看了一圈,爽快地付钱买下,次日命珠玉和嬷嬷早早搬了进去。
宋秋道:“这些都是小事,来坐下,喝……”才想到刚刚婢女上的是冷茶,她早上肝火旺,喝不来热茶,这大雪天的,怎么能给南枝喝冷茶?赶紧命人道:“去,换紫笋热茶来。”
婢女应声下去换茶上来。
南枝没坐下,命内厅外侍立的巧绣进来。
今日一大早,赵府就命巧绣领着一群仆妇到紫云客店接南枝,巧绣还说,往后吴娘子在赵府都由她服侍,还请吴娘子不要见外。
既然不见外,南枝便让她捧着拜匣,里头装着那日在东市定制好的拜见礼。
“受贵府大恩,今日没甚么大礼,在街市里买了些微礼来,呈送给将军与夫人,若长辈不嫌弃,还请收下赏人。”
话毕,南枝双膝郑重跪下。
“诶呀!”宋秋忙去扶她起来,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别行这么大的礼,只当是在亲戚家里,不要这么见外。”
两人说话间,忽听小厮进来传报:“禀夫人,太夫人一行人已到府门外,正卸下行装包裹,往正厅去了。”
宋秋一听,下意识抓紧南枝的手,质问道:“进了府门?怎么不早通报?”
小厮低头,小声道:“小的几个要进来传话,太夫人直接喊住,说不准……”
宋秋心怦怦地猛跳,紧张得前额渗出汗珠,看向南枝,道:“十二娘,随我一起去看看?”
这是宋秋请她来赵府的原因,南枝自然不能推辞,点头道:“好。”
在宋秋看来,要应对临州赵府那一家子人,没有人谁比吴南枝更合适。
赵府那一家子人惯会拜高踩低,而吴南枝曾是临州刺史家的千金,他们过去对吴南枝心生畏惧,卑躬屈膝。现在吴家虽然落魄,但他们一见到吴南枝,定然会想起曾经他们自己低三下四、阿谀奉承的嘴脸。
宋秋要借吴南枝的这个人,羞辱赵府那一家子,即使知道会给南枝带来许多不必要的恨意,却也不得不这么做。
久经沙场的宋秋,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
南枝也明白,但要想在长安立足,她不能孤身一人,必须要努力抓取其中的养分扎根,当初的周府是她的养分,如今的赵府未必不可以是。
两人走到正厅,只见将军赵岭拄着拐杖,搀扶一位老妇人走过来,南枝认得,她便是赵府的太夫人。
后边随行着坐着轮椅的赵时安,还有赵督军和他的夫人,另有赵大郎君与其夫人,赵十娘子,赵参军和他夫人,赵四郎君、赵五郎君与他们各自的夫人孩子等。
还没到正厅,太夫人就对赵岭道:“也不知道谁家儿媳妇做成她那样,婆母来了也不知道迎接。”
宋秋忙要出去相迎,被南枝一把拉住,坐在圈椅上,转身从巧绣手捧的匣子里取出那对大宛缠丝的雁翎弯刀。
南枝道:“夫人,你瞧这弯刀做工如何?可比得上夫人当年缴获的大宛弯刀?”
宋秋不解其意,看了她一眼,还是接过弯刀,仔细打量一番,道:“做工确实不错,不过太轻太小了,大宛的弯刀用的精铁,更沉一些,刀身比这个大很多,当年大宛敌军溃败逃走时想要毁刀,可怎么砸都砸不断,真是一样不错的兵刃。”
南枝笑道:“夫人当年策马持刀,大杀四方,晚辈真是敬佩。”
“都是当年事了,诶……”
宋秋已经坐立难安,时不时瞥向正厅外头那一群越来越近的人。
南枝也看出来了,摁住宋秋的手继续让她谈论当年杀敌的事情。
直到赵岭的拐杖声落地,南枝才回过头,上前躬身作揖致歉道:“晚辈见过将军,见过太夫人与诸位长辈。”
赵太夫人瞧了她一眼,早在信中知道她为何待在赵府,没好脸色道:“老身当是谁?原来是临州刺史家的千金吴十二娘呢,怪不得不把老身放在眼里。”
后头是赵十娘子不屑道:“什么刺史家的千金,早就落罪了,如今她是罪臣之女。”
人群的赵时安转动轮椅上前,挡在南枝跟前,道:“你们不许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