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从京兆府那朱红的大门里踏出来,一股凛冽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吹得她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将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外袍用力拢了拢。
她正欲低头沿着街檐快步离开,忽听一声熟悉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南枝。”
仅这一声,她便知是周洛衡。
她转过身,看见他已换下冕服,只着一件靛青的圆领官袍,正一边低头系着衣领的最后一结,一边自那辆黑漆平头马车上快步下来,几步便走到她跟前。
“外头下雪,要不要到车上说话?”周洛衡问道。
南枝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他,望向不远处人声鼎沸的东市,飘雪之中,各色旗幌在微风中轻摇,马车行人、炭翁货郎穿梭如织,蒸腾的热气与叫卖声混杂在一起。
“我正要去那边买些东西,”她说道,“不如边走边说。”
“也好。”周洛衡点头,随即吩咐候在一旁的小厮:“取我的羊皮大氅来,你先驱车回府,若母亲问起,便说大理寺尚有公务未毕。”
小厮恭敬应下,递过那件厚实的大氅后,便驾着马车辘辘离去。
周洛衡很自然地将大氅披在南枝肩上。
南枝微微侧过头,带着一点揶揄的语气道:“周洛衡,你学会骗人了?”
“跟你学的。”
周洛衡笑答,神情轻松,仿佛回到了在临州时无拘无束的光景,又问:“想去买什么?前头那家点心铺子有你喜欢的樱桃糖酥乳糕、牛乳柿酪,新出的蟹黄毕罗也是热乎着吃才最香,可要去尝尝?”
南枝望向挂着刀剑幌子的打铁铺子,问道:“东市里,哪家铺子能买到好的宝刀匕首?”
周洛衡闻言一怔,略显诧异:“怎么忽然要买这些?”
南枝道:“自九月底以来,我多得赵府照应,过几日又要上门叨扰,暂住一些时日,总不好空手而去,想着选些合宜的礼物,聊表心意。”
“去赵府暂住?”周洛衡的眉头立刻蹙起,语气里透出显而易见的紧张,问道:“你为何要去赵府暂住?”
南枝道:“是赵府的夫人相邀,盛情难却。”
“临近年关,突然邀请一个外人去府里住,能有什么好事?”他语带担忧,道:“南枝,这长安不比临州,你行事还需多加小心,莫要轻信他人。”
“有周府的前车之鉴,我自然会小心。”她淡淡一句,便不再多言,转身径自朝那热闹的市集走去。
周洛衡知她性子,只得快步跟上,与她并肩而行,同时抬手指向西北角一条稍显安静的巷弄:“那边有家宇文铁匠铺,听说手艺不错,我带你去看看。”
两人融入熙攘的人流。
走了一小段,南枝稍稍放缓脚步,声音也放低了些,道:“近日可有我爹的消息?”
周洛衡的神色也随之凝重几分,低声道:“派出去的驿卒传回消息说,吴伯父一行已行至安西都护府辖下的庭州,不料遇上大风雪,路途受阻,暂被关押在庭州城外的一处寺庙里,我此前已打点过这些驿卒,托他们带去了足够的银钱和厚实冬衣,这个冬天,想必能安然度过。”
“没有其他的了?”南枝追问,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此时已经入冬,北塞边疆雪势极大,山路几近封闭,音信传递愈发艰难,若要再探得详实消息,恐怕需等到明年开春雪融之后了。”
“罢了。”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眼中微光黯下,“多谢你送去的冬衣。”
“吴伯父于我有恩,给了我十几年的衣食温饱,我如今所做,不过是滴水之报。”周洛衡语气诚恳。
南枝默然点头。
若是她能知晓更多,或许便能打探到更有用的消息。
宇文铁匠铺很快到了,还未走近,便已听到叮叮当当的锤击声,以及风箱鼓动的呼呼声。
炉火正旺,灼热的火星随着每一次敲击四散飞溅,外头飘着雪,赤膊的铁匠身上却沁满热汗。
店主见有客人,立刻笑着迎出,捻着胡须道:“两位贵人快里边请!要什么样式的宝刀兵器,我们店里都有。”
周洛衡斟酌着开口:“听闻镇北老将军赵岭惯用长枪,但长枪不能私卖,不如送他……”
南枝却已挑选好了,指着柜台里的一对弯刀,说道:“劳烦,我想看看这对大宛缠丝的雁翎弯刀,还有那支柳叶雕翎箭。”
她在临州处理内苑事务多年,迎来送往之间,早已练就一副精准的眼光,什么人该送什么礼,心中自有成算,几乎成了本能。
一进这铁匠铺,她便自然而然地挑出了那对雁翎弯刀,是要送给赵岭将军与夫人宋秋的;又选了那支雕工精细的柳叶翎箭,是为腿脚不便的少将军赵时安准备的,刀剑他使不来,弓箭兴许会称手些。
唯独剩下府尹赵渝,她微微蹙起了眉,思来想去,还是不知该选什么送给他比较妥当。
“怎的选这些?”周洛衡略感不解。
“瞧着好看。”南枝指尖轻抚过弯刀上流畅的雁翎纹路,“这缠丝纹路漂亮,雁翎的形态也优雅,再说,大雁寓指伉俪情深,送给将军与夫人正贴切;这支箭的翎羽选得也极好,箭镞寒光内蕴。”
她说着,微微倾身靠近周洛衡,压低声音道:“况且,我带的银钱,也只够买下这几样了。”
周洛衡不由失笑:“无妨,我身上还有些。”
“这是我单独送给赵府的见面礼,与你无关。”南枝直起身,挑眉看他,“阿衡哥哥,注意你现在的身份。”
“好,好,听你的。”他无奈笑着摇头。
“赵渝……赵渝……到底送什么才好?”南枝望着柜台里琳琅满目的兵器,低声沉吟。
店主察言观色,热情接话:“小娘子这是还要送一位贵人?不知对方平日习惯用什么兵器?”
“他是文官。”南枝道,“不用兵器。”
店主道:“文官雅士也常佩宝剑以示风骨,小店有几把上好的宝剑,剑身轻灵,装饰雅致,小娘子可要一观?”
南枝仍是摇头:“太过贵重了。”
店主道:“礼重方显情谊深啊!”
南枝道:“我和他情谊不深,泛泛之交。”
店主了然,又推荐道:“那不如看看这几把嵌玉的匕首?小巧精致,可悬挂腰间作为佩饰,既不张扬,又显身份。”
南枝依旧觉得不妥:“与其他礼物相较,显得太过寻常,他一眼便能看出我没有用心。”
最重要的是赵渝常在圣上跟前行走,身上不方便佩戴匕首,即使是没开刃也不行。
一旁的周洛衡道:“赵府尹平日公务繁巨,常需伏案批阅文书,不如送他一方上好的徽墨,或是狼毫笔?”
南枝仍是摇头:“他父母与幼弟所得皆是兵器,独他不同,反倒显得突兀生分了。”
她在铺内缓步细看,目光掠过各式兵刃,忽然被角落里几块不起眼的深色石头吸引。
它们被妥善收放在一个木匣中,大小不一,其中一块的石头表面似乎有着天然的水波状纹理。
“这个砺石也出售么?”她指着那块有水波纹的石头,开口问道。
店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立刻显出几分自豪:“哎哟,小娘子真是好眼力,别看它只有鹅蛋大小,其貌不扬,这可是从西域大宛传来的矾矿,经它磨出来的刃口,锋利无匹,光可鉴人……”
南枝问道:“不知作价几何?”
店主道:“我是从胡商手里收来的,价钱倒不算太高,就是特别难得,我们铺子里的匕首都靠它开刃,你要是买走了,我们这生意可得停半个月。”
说话时,精明的眼眸一直打着转。
若依着从前的性子,南枝怕是早已掷下重金买下整个铁匠铺,可如今身在长安,银钱需算计着花费。
即使知道店主在等她抬价,她也只能沉默片刻,对周洛衡道:“再去别家看看吧。”
周洛衡道:“好,实在不行再回来。”
走出宇文铁匠铺后,南枝又接连问了几家打铁铺,虽有砺石,却要么质地粗糙,要么形状不佳,皆不入南枝的眼。
她走在街上,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罢了,买个普通的给他就行,反正也没什么交情。”
周洛衡指着一家铁匠铺道:“这家的砺石刚刚我们看过,虽不及宇文家那块,可质地尚可,用着也趁手。”
南枝正欲进店问价,忽听宇文铁匠铺的店主从后面追了上来,远远就扬声唤道:“诶,小娘子,原来你在这里,来来来,这砺石我卖给你了。”
南枝讶然回头。
只见那店主快步跑上来,手中正捧着方才那块卵圆砺石,脸上堆着笑:“小娘子,你若是真心喜欢,这块石头,某便割爱让与你了!”
“当真?”南枝惊喜之余,不忘问价,“需多少银钱?”
“这个需十两……”
店主话一出口,便觉后头有寒光刺过,话音一顿,立即改口道:“但看小娘子是真心识货之人,某今日便结个善缘,七两!七两银子拿去!”
“七两?”南枝愈发惊讶,“店主方才不是说,离了它,铺子生意得停半个月?”
“说来也是巧了!”
店主一拍大腿,捻着胡须,笑容更盛,“方才二位贵客刚走,那位常来往的西域胡商正好又来送货,带来的货里竟有一块品质更胜此石的!如此,这块让与小娘子,也不算埋没了它,某这铺子也不至于停了生意,岂非两全其美?”
其实来的不是胡商,而是一位身着紫金圆领官袍的男子,神色冷峻,出手就是千两,厉声命他把石头卖给这位小娘子。
店主不知所以,浑身冷汗,赶紧跑出来找人,幸好这小娘子没走太远,否则他那铁匠铺怕是要惹上大麻烦。
“原来如此,那便多谢店主了。”
南枝虽觉有些蹊跷,但终究如愿,便从荷包里取出银钱:“连同先前定下的那对雁翎弯刀和柳叶雕翎箭,一共是三十两,请你收好,打造完成后,烦请直接送至北康坊的紫云客店,交给陈珠玉,就说是吴姓小娘子所订。”
“好嘞,一定办得妥妥当当!”店主连连应承,小心地将那块砺石用软布包好,递给南枝。
南枝接过,小心地收入袖中。
周洛衡陪着她走出喧闹的东市,一路送她回到紫云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