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鼎说罢,三人一时不再说话,只偶有夜鸟自林间惊起。过了一会儿,才听石鼎又道:“睡咯……睡罢……”他话音将落,又忽道:“有人!”石鼎内力深厚,能察觉近距动静,便感到有一队人马正往此处来。
楚鸾跃至一旁树上,抬目远望,此时天光渐起,只能隐约瞧见确有人走入林中。
姜皎侧耳听了听,道:“叮叮当当的,是马队商人?”
石鼎摇摇头,道:“此地并不富庶,又是小道,马队不从这过。不知是好是坏,咱们先避一避。”
楚鸾将石鼎抱上树枝间,又跃下身来,抱起姜皎,纵身藏在树叶之间。又过了几刻,果见几十个男女并一些马匹过来。楚鸾定睛一看,见那男男女女都着绯红短衫,男子身着黑裤,女子身着黑裙,腰间系一银色腰带。女子头上、身上穿戴着灿烂鲜花和纷繁银饰,行走之际,发出琳琅声响,因此姜皎方才听见叮当之声。
姜皎瞧不见情形,此时便有些好奇,但又怕此时发出声响,给树下之人察觉,于是伸手戳了戳楚鸾胸膛。楚鸾转过头来,瞧着姜皎。姜皎将双手在耳边晃了晃,是猜测方才的声响是否是头饰发出之意。楚鸾见她神情天真,更生怜意,低低道了声嗯。他这声音本极低浅,不成想那队人马之间瞬地便有一女子转过头来,往树上望了一眼。楚鸾见那女子手中捧着一束花果,以一簇绿叶包裹着珠珠黑紫,炎炎熠熠,摄人眼目。楚鸾本拟来者不善,那女子却朝楚鸾笑了笑,反手将手中花果刺出。姜皎侧手接过,正欲说话,楚鸾伸手握住她手腕,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那人马已往前走去,渐渐出了树林。
待那群人走得远了,姜皎三人才从树上跃下。姜皎皱起鼻子嗅了嗅手中接过的花果,道:“这是什么?”
石鼎道:“这是哀南的火炭梅花,方才那是一群哀南人,咱们快快跟上。”
姜皎道:“为什么?”
石鼎道:“我要寻的药中正有一味只长在哀南,哀南人制药乃天下一绝,小瞎子你这眼睛到了哀南,也有救了!”
姜皎喜道:“真的么?”
石鼎道:“自然,自然,快快赶上!”
楚鸾听闻姜皎眼疾治愈在望,心中一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但见姜皎笑意盈盈,却又是心头一阵麻痹。
三人于是跟在那群哀南人后头走出山林。姜皎和楚鸾都有武功在身,脚力不俗,一阵赶路过后,便已能瞧见哀南人的背影。
三人就此隔着一段距离跟着那群哀南人,既不教人注意,也不失了哀南人踪迹。
如此又行了半天,便到了码头。那群哀南人在岸上等船,时而互相说些哀南话,神情凝重肃穆。身旁的大燕百姓虽听不懂,却也不敢去瞧。又过了一会儿,前方又赶来数十名头戴斗笠,身着粗布,打扮好似农夫之人。
姜皎三人距码头尚有一段距离,楚鸾远远瞧了一眼,便往姜皎身前站了一步。
石鼎嘿嘿一笑,道:“哑巴看出来了?”
姜皎侧耳一听,道:“方才过来的这群人,步履稳健有力,虽各自行走,但挺节奏,难道是士兵?”
石鼎笑道:“小瞎子眼瞎心不瞎,这群农夫眼中杀气重得很啊!”
待大船到了,哀南人中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走上前去,往船家手中服了一锭黄金,道:“这船,我们包了。”
那船家接过黄金,呵呵一笑,也不管岸上还站着其他许多人,转身便要开船。那群农夫中一人将肩上扁担挥出,倏地点中船家,道:“船家,这样做怕是不厚道罢。”这农夫出手看似轻巧,但这一点其实举重若轻,各中行家一看便知。岸上一众哀南人瞧出此人功夫不错,又不知是个什么来头,顿时暗自绷紧体格。
船家给农夫点中肩头,回头呵呵一笑,双手虚握作揖,卖好道:“好汉也要坐船么?”
农夫望了望身旁几个弟兄,回答道:“咱们几个都要上河郡去,你这舵不往那边驶么?”
河郡离哀南不远,共乘也无不可。这船家走南闯北,对世事人情极为熟稔,此时便眼珠一转,道:“正巧这几位客官方才包了船,小的如何做两处生意?”
那农夫咳嗽一声,还要说话,哀南人中方才那手捧火炭梅花的少女便走上前来,笑道:“这么巧,咱们上哀南,离得近,一起罢。”她说起大燕话来极为流利,实不似哀南人。
那农夫斜眼睨了少女一回,道了声谢,又退步让哀南人先上船。农夫几人待哀南人都上得了船,正要前去,又见那少女倚在船上,朝远处挥了挥手,朗声道:“你们不走么?”
这少女正是跟姜皎三人说话,倒教三人都略微吃惊。
石鼎沉声道:“哀南人诡计多端,小小女子也不例外,一切可要小心行事。”又对那少女呼道:“哎哟,多谢姑娘啦!”三人收了气息,登上大船,农夫几人随后而至。
姜皎三人上了大船,坐在一隅,正在几名农夫前头,与那群哀南人相对。姜皎从前从未坐过船,唯有自南京给人不明不白送到十巫宫那一回,可惜自始至终又给蒙住双眼,更无赏景的心情。此时坐在船中,可惜已经目不能视,终究瞧不见大海是什么样子。姜皎心中颇为感慨,轻叹一声,仰面迎着海风,倒颇为惬意。
正是这时,忽听得一阵叮叮当当之声过来,姜皎往楚鸾身旁微侧,将要说话,便听那哀南少女先行开口道:“这位姊姊,你们去哀南做什么?”
姜皎心道:“这少女果然聪慧,猜中我们要去哀南。”她如今戒备挺深,面上毫不显露,笑道:“什么哀南哀北?”
那少女也笑盈盈道:“姊姊近日才患上眼疾,难道甘心一辈子做瞎子?还是这瞎眼是装的?”她一语说罢,陡然出手,虽功力不及姜皎,但胜在快速,一时之间便往姜皎面中刺去。姜皎偏过头来,左手格挡少女来势,右手化掌,正中她小腹。姜皎不拟伤人,故而只出了三分力,那少女轻呼一声,想是不意眼前这盲女功力不俗。又听飕飕数声,竟是少女发出数朵银制火炭梅花。姜皎来不及抵挡,便听身旁一阵衣物窸窣之声。原来是楚鸾扯下那少女蓝纹白花的围裙,一番旋转,将火炭梅花悉数兜住。
那少女见楚鸾冷面俊眉,正握着自己围裙上的腰带,蓦地脸上一红,双手捧住脸颊,似怒似笑道:“这位公子好不讲理。”说话间,指缝中已飞出最后一枚火炭梅花,便见姜皎一脚踢来,将那枚暗器踢向船身,道:“这位妹妹也不遑多让。”一旁的哀南人同伴已有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见少女给姜皎和楚鸾制住,横眉竖目地走了过来。
那少女伸出手臂拦住汉子,见姜皎和楚鸾一来一回地护着对方,心下了然,嘿嘿一笑,道:“阿金妮没见过世面,很多事情不晓得,姊姊和公子莫怪罪。”
姜皎见她伪装天真烂漫,哼道:“再不知道,哪有见面就出手的道理?”
名作阿金妮的少女道:“那么你们这些大燕人总是贪图我们哀南的名贵草药,又有这样的道理么?”说着又伸手指了指石鼎衣袖,道:“这位伯伯袖中有一枚乌疆黑蛇,是不是?”阿金妮摇摇头,笑道:“可惜这黑蛇年纪尚小,问道我们哀南人身上的药味,早已吓昏过去了。”石鼎身上一震,这黑蛇甚有灵性,果然已软软趴在袖管。
阿金妮见三人神色有异,正是给自己猜中了,又摸了摸头上辫子,道:“你们大燕人到哀南,便是一味地要那我们东西,你们又能给我们哀南什么?”
姜皎心道:“她说得倒是不错。”便听楚鸾道:“你们要什么?”
阿金妮笑道:“难道我要什么,你给什么?”
楚鸾还要说话,又听身后一个农夫走上前来,站在一侧,正细细打量他们三人。早在船下之时,楚鸾他们便已识破农夫身份作伪,但又不便揭穿,只伺机而动。那农夫看了一会儿,又走回同伴之中,几人低语了几句,又上来一名农夫瞧着他们。
楚鸾皱眉朝那农夫看去,见其视线越过楚鸾,正望着姜皎。他心中一动,全挡在姜皎面前,低声道:“小心。”
姜皎不知道那农夫正看着自己,只偏头轻道了一声“嗯?”。正是这时,那农夫身形晃动,一臂前伸,拍中姜皎肩膀,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皎给那农夫拍中,不由得身上一震,她与楚鸾同时出手,反抓住农夫肩臂,道:“干你什么事?”
余下几名农夫见此处生出变故,纷纷从后座奔来,一跃而起,抽出各自背上背负的扁担,在空中一抖,竟从中落出几柄刀来。
姜皎曾见薛停云挥舞绣春刀成百上千次,此时一听便知,奇道:“是锦衣卫?”
楚鸾已瞧见几名农夫手中绣春刀图案,道:“嗯。”
阿金妮见那几名锦衣卫身手不凡,姜皎与楚鸾险是对手,于是转身退在一旁,暗暗观察。
石鼎高呼一声:“怎么回事?”话语将落,便给楚鸾一脚踢中板车,正落向船舱角落,是为使他不给打斗误伤之故。
姜皎身形纤细,较当先那锦衣卫矮上一头,弯腰一绕,滑至他左侧。楚鸾这边压住这农夫脖颈,又招呼欺身直进的三名锦衣卫。
姜皎心中疑窦丛生,心道:“若这几名锦衣卫是薛大哥的人,那么阿毛不至于一无所知,难道阿毛是骗我的?”但思及一路以来,楚鸾待她并无歹意,实在没有头绪。她一面与人缠斗,一面问道:“你们是谁派来的?”那几名锦衣卫个个武功不凡,姜皎渐感不支,故意卖了个破绽,将背心朝向一人。一名锦衣卫的绣春刀本以砍至,此时却连忙收刀,一腿向前,抵在地板上,止住去势。楚鸾正与数人交手,见姜皎落在下风,登时愕然变色,一个纵身跃至她身前,正要空手夺白刃,便听姜皎轻笑一声,翻身五指变爪,一瞬之间握住那锦衣卫喉头,奇道:“你不敢杀我?”
那锦衣卫不意姜皎如此大胆,一惊之下,手中的绣春刀也已给楚鸾抢下。一旁锦衣卫见了此状,纷纷奔来。楚鸾将绣春刀比在他颈项之间,又拉过姜皎站在他身旁,道:“不准过来。”
那几名锦衣卫只为拿姜皎回去交差,其实丝毫不担忧同伴性命,仍冲将上来。楚鸾见数人来势汹汹,一面抱着姜皎,一面挟持那锦衣卫,跃至甲板上。那锦衣卫中带头之人大声呼道:“不要你性命,跟我们走一趟。”
姜皎听他语气诚恳,加之方才试探时确实如此,心中因此有几分犹疑,道:“去哪?”
那带头人道:“主公满天下地寻姑娘,你跟我们回去,一生富贵安逸。”
姜皎听他说得莫名其妙,一个念头升起,只教她不敢相信,缓缓道:“你们主公是谁?是沈……?是他派你们找我?”
那几名锦衣卫不明白姜皎所指何人,不禁又上前几步。楚鸾心知姜皎与沈质玉从前纠缠甚深,绝不能让沈质玉得逞,此时便一刀刺中身前那锦衣卫,将其攮在海中。几名锦衣卫见楚鸾颇为心狠手辣,需得先将此人除去,再带走姜皎,纷纷沉哼一声,挥刀上来。楚鸾见三把绣春刀齐砍上来,轻手将姜皎纵开,转身避过,三刀全砍中甲板。三人力大气沉,将那甲板砍出好大一个窟窿。楚鸾轻功高妙,既知这几人不会伤害姜皎,便一路纵身,引得几人自乱阵脚。
楚鸾与几名锦衣卫缠斗多时,一旁的哀南人只冷眼瞧着,阿金妮心中寻思:“本以为这几人是为我们哀南的草药而来,原来是为这盲女。”但转念一想:“这几人上船之前从未瞧上这盲女一眼,那么就是上船后偶然发现此人是他们所寻之人。”她一面思索,一面见楚鸾和几名锦衣卫打斗之时,已将大船几处刺坏,转眼望见海面波澜渐起,加之天色转暗,是即刻有雨之兆。哀南到中原必得途径水路,且常遇风波,因此哀南人鲜少踏足中原。眼前几人若再激斗,恐怕伤了大船,以致难避风雨。
阿金妮纵身跃至几人身侧,道:“你们瞧,下雨了,再打下去,咱们都得成落汤鸡啦!”她将将说完,便见天际一道闪电划过,如注暴雨顷刻便落了下来。
舱中石鼎声音传来,道:“下雨咯!别打啦!”
姜皎站到楚鸾身边,拍了拍他手臂,对楚鸾摇了摇头。楚鸾见面前几名锦衣卫也有停手之意,于是将绣春刀背负在手,道:“还打么?”
带头锦衣卫斜睨了姜皎一眼,摇头道:“若是伤了姑娘,我们几个也没命了。”
姜皎道:“我问你,你们的……主公是何时说要寻我?你们又是何时发现我的踪迹的?”
带头锦衣卫道:“主公上月得知姑娘在大燕军中,已前往乌疆,便派了无数锦衣卫四处打听姑娘消息。我们本来……此行本另有差事,在船中发现姑娘实乃意外。”
姜皎心中一沉,想道:“原来他的官儿已做得这样大,能任意差使锦衣卫。”
正是这时,便见前头巨浪翻滚,海水如墨,直有狂风暴雨之象。姜皎和楚鸾走进船舱内,听到海浪呼啦呼啦拍打船舱之声,远处海面如呜咽哀鸣,犹如鬼魅,船身缓缓飘摇,难免令人生出惴惴之感。
姜皎对楚鸾道:“阿毛?”
楚鸾答道:“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