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夭矫之二

石鼎道:“哑巴要学么?”

姜皎道:“学啊,阿毛驮你这样久,总不能白学。”

石鼎笑道:“哑巴功夫不坏,我这身武艺若给他全学去了,那可不得了了……我就指点一二便足够了。”

石鼎不能动作,于是以口传授,对楚鸾道:“你随意捡根树枝,比一套剑法来。”

楚鸾捡起树枝,本想使出薛停云教授的剑法,但疑心姜皎聪慧机警,能听风辨声,于是使了一套自己琢磨出来的望月剑法。石鼎见他衣袂飘飘,下盘稳健,招式灵动,心中不由赞叹,道:“哑巴,你这功夫只要潜心练下去,定然有一番作为……只不过么……”

姜皎道:“只不过什么?”

楚鸾也侧头来听,石鼎道:“于外五欲染爱为贪,于诸事理迷暗为痴,做人切记贪痴之念,强扭的瓜不甜……”

姜皎心中道:“难道你很超脱么?”便听楚鸾道:“我爱吃苦瓜。”

石鼎同姜皎听了,顿时哑然,又因这古怪回答笑了起来。

石鼎道:“好,好,既然你非这样说,倒也不失为一条路子,老头子今天就将我这心经教授于你,平日修习此心经,对于你内力大有增益,将这心经融于剑法中,可助你克服些困阻,心乱时默念此心经,便如佛经一般。”

姜皎道:“这么厉害?”

石鼎闭眼哼道:“那是自然,我现在念给你听,仔细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楚鸾道:“这不是心经?”

石鼎睁一只眼瞧了瞧楚鸾,又摇头晃脑接着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众生,视若自己,一切善本,皆度彼岸。舍利子,是诸法空相,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若非无想。若菩萨有我相,云何令我生死轮回。安乐妙常,即非菩萨。”

姜皎叹道:“好哇!这不是大乘佛法一锅炖么?”

原来石鼎所念不过《心经》、《无量寿经》、《金刚经》同《楞严经》颠倒混在一块。

石鼎睁眼笑道:“是,也不是。”

楚鸾跟着石鼎一起默念,渐感丹田生暖,四肢通畅,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松爽之意,此时便不反驳石鼎。

石鼎见楚鸾双眼墨黑中似有火光,了然笑道:“哑巴,你说是不是?”

姜皎看不见二人眼神交汇,急道:“你们打什么暗语不让我知道?”

石鼎嘿嘿一笑,道:“天也黑啦!老头子也饿啦!”

三人杀了军官后,在这郊外交流武艺,耽了大半天,此时晚风渐起,树林中生起凉意。

石鼎道:“哑巴,去打只山鸡来吃。”

楚鸾既接受了石鼎的馈赠,此时也不拒绝,便站起身来,拖起那军官的尸首,往林中走去。姜皎坐在大石上,听楚鸾渐渐远了。石鼎躺在地上,二人等得无聊,姜皎便捉起军帽玩耍,问道:“老头子,你是怎样中的毒?”

石鼎笑道:“被小蛇咬了,自然就中毒啦!”

姜皎听他含糊其辞,显是不愿说出实情,也不逼迫,便躺在空地上假寐。她眼前什么也没有,无论是繁星满天还是夜鸟归巢,一概不见,心中因而也空幽幽地,想道:“我既没了眼睛,却还没死,也不愿去死……爹爹妈妈去世时,我想着一定要活下来,给沈……给人欺骗背叛时,我心都痛得没有了,如今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知道明天如何,却也没想过去死。难道无论什么都会过去么?哪怕今夜的星星全都落了,明天一定会有太阳升起……”她这样想着,便觉得乏味至极,一颗心又老了许多一般,不一会就疲累睡去。

直至一阵烧鸡香气飘来,姜皎才渐渐醒来,便听见石鼎正大嚼鸡肉。楚鸾将鸡腿递给姜皎,姜皎接了过来,奇道:“老头子,你既不能动,怎样吃的?”

石鼎哈哈笑道:“这世上再多困难,只要你还想吃喝,那么就不算困难!”原来他让楚鸾将树枝插在他身旁,做了个叉住烤鸡的架子,正横在他嘴边。

姜皎听他这样说来,轻轻一笑,撕了几块鸡肉吃了,又听楚鸾道:“你刚刚做梦了?”

姜皎摇摇头,不解其意,道:“没有啊。”

楚鸾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姜皎心中奇异,伸手摸了摸脸颊,竟然冰凉一片,暗自吃惊道:“我哭了么?可是我什么梦也没做呀……不知道在哭何人何事?”她伸手将面上眼泪全擦了,笑道:“都快到冬天了,不知怎么做梦还出汗。”说罢,感到楚鸾仍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却有点心虚,粗声粗气道:“看我干什么?!”

楚鸾伸出手来,飞快地在姜皎脸上擦过。姜皎给他一惊,更为愠怒,道:“什么?!”

楚鸾道:“嗯,咸的。”

姜皎听他尝了自己的眼泪,竟有些不好意思,嗫嚅着说不出话。一旁的石鼎笑着哼道:“一对儿鸳鸯溪上游,泪落水中何处流?”

姜皎扔出一块石子打中石鼎,道:“老头子,你再胡说,我将你胡子全拔了!”

石鼎哈哈一笑,没再说话,不过一会儿,竟已鼾声大作。姜皎吐吐舌头,也倒在一旁,拢了拢衣服。三人间虽然燃着火堆,但深秋凉意袭来,也不免令人感到寒冷。

姜皎抱紧双臂,一时睡不着,忽感一阵窸窣,低声道:“阿毛?”

楚鸾答了一声,又听姜皎道:“你睡在树上?”

楚鸾顿了顿,道:“你怎么知道?”原来他见树木间寒风簌簌,于是攀至姜皎头顶那棵树上,好给她挡住多半的风。

姜皎道:“你对薛大哥这样忠诚,所以对我也很好。”她听楚鸾没答话,心道:“只是我也没那么孱弱,需要你这样照顾。”于是对楚鸾道:“不过你挡住我看星星啦。”

楚鸾低头来看姜皎,见她一张脸庞在皎洁月光下圣洁天真,心中一跳,道:“对不住了。”

姜皎道:“你下来罢。”又过了一会,姜皎听见楚鸾仍没跳下树来,轻哼了一声。忽地姜皎感到一阵轻点落在她胸口,连忙坐起身来,道:“是什么?”

楚鸾道:“星星全在你这里了,睡罢。”

姜皎伸手抓起胸口那小小物事,竟是一阵芬芳,喜道:“栀子花?”

楚鸾道:“嗯。”

姜皎道:“嗯,白白的,小小的,不过星星难道是香的?”

楚鸾道:“何止星星是香的,月亮也是香的……否则嫦娥为什么离开人间?”

姜皎仰头朝着楚鸾道:“因为人间太臭了。”

二人正低语,忽听石鼎一阵大笑醒来,道:“小瞎子和小哑巴这样说话,真教我想起了我和师妹的年轻时候!”

姜皎道:“你一直在偷听?”

石鼎哼道:“什么偷听?什么香啊臭的,难道是什么机密么?”

姜皎道:“那天你唱的什么青梅竹马的上坟歌,是说你和你的师妹么?”

石鼎道:“小瞎子又知道了?”

姜皎道:“伤心的人都将伤心事藏在歌儿中。”

石鼎叹道:“是啊……我和师妹本是青梅竹马,在山上习武,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第二个女子,除了师娘……师妹从未见过第二个男子,除了师父……我们彼此喜欢……”

姜皎心道:“你们只见过彼此,难道还能喜欢别人么?”

石鼎见姜皎瘪嘴,不满道:“小瞎子,你心想我和师妹只认识对方,所以互相欢喜并不稀奇,是么?!”

姜皎不愿扫了石鼎兴致,只得含糊不答。

石鼎道:“这世间有注定的缘分,无论怎样兜兜转转,那一定是会相遇的!老天爷如此偏爱我和师妹,才将我二人放在高山上,教外人一概难以打扰,小瞎子就不懂了!”

楚鸾听石鼎说到注定的缘分,不禁抬起头来,看向石鼎,又听他说道:“不过我那时不懂珍惜……我想着我和师妹朝夕相处,师父师娘又早已默许我俩,难道还有什么变故?师妹每每问起我俩何时成亲,我却有些心虚,不敢看她的眼睛……”

姜皎奇道:“为什么?”

石鼎道:“有情人的眼里牵情丝……那有情的女子眼里便是绳索啦!我总怕师妹将我缚着、捆着,山上本就无甚玩乐,如若再受师妹桎梏,那和坐大牢有什么分别?于是我二十岁这年,便向师父请求下山,师父当即准许我下山历练。”

姜皎道:“那你师妹呢?”

石鼎道:“师妹女儿家,何必到处抛头露面?自然留在山上了。我到了山下,从没见过这样多的热闹!一时乐不思蜀,竟迟了半个月才回到山上。师父有些生气,但也没有师妹生气。师妹闻着我身上有女人香气,竟气得三天不曾吃饭……”

姜皎道:“难道你有了别的女人?”

石鼎道:“我一生只倾心师妹一人,何来别的女人?只是在酒楼酒坊中游走,难免沾上女子脂粉味,这有什么稀奇?唉!师妹性子执拗,全不听我解释,将我从山下为她买来的胭脂水粉、发簪手镯统统扔了。我头大得很,在门外道了三天三夜的错,简直是口水也说干啦!师妹这才愿意打开门来,同我说话……没想到,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

姜皎道:“是什么?”

石鼎连唉三声,才道:“是……‘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我那时真是怕极了师妹,如何还敢同她成亲……唉!虽说是怕极,但心中其实也爱极!”他摇摇头,又道:“我不敢同她成亲,实在懦弱得很,连夜便给师父留下书信,逃下了山……”

姜皎道:“你师妹这回可气死了!”

石鼎道:“是啊!又过了三年,我才敢回到山上,哪还见得着师妹……原来她得知我逃了,怒不可遏,也不再来追我,随意嫁给了山下一名村夫!”

姜皎轻呼一声,道:“你师妹可真是……”

楚鸾道:“烈女。”

姜皎点点头,又听石鼎道:“我寻到山下,却既没找到师妹,也没找到那村夫。我一番打听才得知,师妹虽嫁给了那村夫,但二人极为不睦,那村夫知道师妹看他不起,也无心讨好,整日荒废农作,只一味喝酒。师妹生下那村夫的孩子后,夫妻感情不但未有增进,反而更为恶劣……一日,那村夫又喝得烂醉,胡乱辱骂师妹,又说她不守妇道……师妹实在忍无可忍,竟一刀杀了村夫,就此走了。”他说到此处,言语中尽是悔意,姜皎同楚鸾都不再说话。

石鼎又道:“这十多年来,我四处寻找师妹,始终无果。直到去年,我在清川的清城山下,听闻那处有一疯尼,抱着一十多岁的孩子,四处胡乱杀人……我虽不拟这是师妹,却也寻了过去。到得清城山上,才在寺庙中见到了师妹。她虽老了,满头白发,皱纹也多了,但在我眼中还是那个小小的师妹。她十多岁时跟我说,师娘脸上有皱纹了。我说:‘那是噎鸣神仙晚上偷偷在师娘脸上画画。以后你睡着的时候,我绝不睡,我守在你的床边,噎鸣神仙一来,我就把他打走啦!这样我的小师妹永永远远地不老……’”他说到此处,心中大痛,身上毒素游走,传至四肢百骸,更为痛苦。这痛苦仿佛师妹加诸己身一般,倒教石鼎好受得些。

石鼎又道:“师妹见了我,发疯一般……嗯……我见她满目赤红,神情癫狂,一时不敢靠近。她怀中那孩子瘦得跟一把枯柴似的,只怕时日无多……那便是她的孩子。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了这孩子,四处寻医,一旦那医师说自己无法,她便将人杀了。我为了补偿自己的罪孽,打听得这孩子所患乃先天不足之症,若要治疗,非得几味十分珍贵的药材不可,这其中之一便是乌疆黑蛇胆。”

姜皎道:“就是咬你的这小蛇?”

石鼎道:“嗯,我在沙漠中等了近五十日,耗费了数百只活鸡活鸭,才引得一只黑蛇出洞,没想到这黑蛇凶猛得很,咬了我过后,毒性却并不立刻发作。我心知性命危在旦夕,便割开手腕,放出满满两大碗黑血,方才逃脱。后来我行至一条河边,四肢已不能动作,便投入河中,就此随水漂流。”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斩金环
连载中罗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