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在紫河山下休整一夜,第二日又马不停蹄赶路,如是又走了整整两天两夜,翻过紫河山,方至江陵城外。
开拔之初,因燕军全由楚乾掌控,故而每到繁华之地,全军必定到城中玩耍一回。如此看来,全非出征之势,反似巡回游玩。到后来由楚鸾命令,便没命地日夜兼程,如此松弛无度,累倒了无数士兵。到得紫河山之时,纪守恩将将休养好了一半,又再赶路,病情反复之下,便将他彻底病倒。楚乾见纪守恩只得出气没有进气一般了,连忙下令燕军停下。楚鸾本来乐见纪守恩就此丧命,但他毕竟是皇帝亲命监军,如若尚未开战,便如此死了,反而无法复命,于是只得命燕军停在江陵城外。楚鸾又向燕军定下军规,此次休整,虽可进城玩耍,但一不得抢夺偷盗,二不得奸yin妇女,三不得叛军逃跑,否则一概问斩。三日之后,十万三千六十四人均得回到此处报到。
此命一下,众人无不大喜,就此扎下营子,预备酣睡一场。等不及的,今日便奔入江陵城中,吃喝玩乐,非一一尝个痛快不可。楚乾虽未生病,身子却也好生不爽,竟没得余裕想那玩闹法子,只往城中寻了官员,为他和纪守恩安排了一极为舒适之所,服下丹药后便幽幽大眠去了。
楚鸾下命过后,见众人轰然散去,自己心中竟然颇为无趣,忽地想道:“谁也不爱打仗。”他转身往自己营帐走了两步,心道不如去睡一觉,忽地又想起薛停云,登时身上一凛,转过头来,急忙搜寻这人身影,果见他同那妖女仆从正往江陵方向走去。这二人在外人面前,倒十分注重规矩,只一前一后,丝毫不挨彼此衣衫。楚鸾心中不屑,想起二人在人后裹缠,一时不知是何滋味,于是朝薛停云道:“薛停云,你往何处去?”
薛停云转过身来,遥遥朝楚鸾行了个礼,道:“殿下。”
楚鸾背着手,行至二人面前,道:“你去城中?不向我禀报,你很不得了嘛。”他说话间便去看那仆从,见她始终低着头,看不见那乔装之下的丑脸。
薛停云道:“殿下,属下如今禀报了。”
楚鸾哼道:“薛停云,你以为你很厉害嘛!绣春刀捅下的娄子又怎么说?”他将将说完,便见那仆从微抬下巴,双唇抿了抿,是个作狠的神情。楚鸾心中好笑,便想:“难道你能把我如何么?”
又听薛停云道:“属下全听殿下处罚。”
楚鸾略笑了笑,道:“那我罚你……罚你不准离开此地,陪我练剑。”
姜皎听楚鸾要处罚薛停云,心中登时惴惴不安,便想不如鱼死网破,此时听楚鸾说起这惩罚之法不过彻夜练剑,正是大松一口气。
薛停云道:“是。”
楚鸾见那仆从低着头,瘪了瘪嘴,心中得意,又道:“算了,我罚你陪我到江陵走走罢。”
三人竟如此结伴成形,往江陵走去。只楚鸾心性骄傲,看不起这妖邪女子纠缠薛停云,姜皎又恨他入骨,薛停云向来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于是一段路中,竟无一人说话。三人走了一会,行过一段小路,渐渐月色晦暗,脚下坑洼瞧不太清。楚鸾走在当先,大踏步跨过泥地,全不管身上绫罗绸缎给浇得脏了。薛停云走在第二,纵身一跃而过。姜皎走在最后,楚鸾略偏了头来看她,心道:“此女最善拿乔,定要好生柔弱一把!”却见姜皎脱了鞋袜,又扎起裤腿,两只细白小脚踩进泥中。楚鸾见她如此,瞬地想道:“她脚上不是有水泡么?”便见薛停云急急上前,伸手去揽她腰肢。姜皎生怕楚鸾疑心,连忙推开薛停云,自行走到干燥地面,又扯起杂草,胡乱擦了脚上和小腿上的泥渍,穿上鞋袜。楚鸾原本以为这仆从是个男子,如今知晓她真实身份,再见她大喇喇地露出白嫩肌肤,便觉一股奇异之感涌上心头,登时不敢再看了,连忙转过头去。
三人行过这段泥泞小路,不过多时,便至江陵城中。却见这城中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楚鸾自数年前碧城一游过后,再未到民间游玩,此时心中玩心大起,奇道:“夜间何以竟如此热闹?”姜皎同薛停云亦是不见,三人朝长街一望,见家家户户张接彩灯,有的作弯月形状,有的作兔子形状,复迭堆垛,动人至极。楚鸾衣裳华贵,沿街小贩不断招揽,高呼道:“少爷!官人!来瞧瞧我家的月饼!又大又甜!”原来今日已是八月十二,中秋将至,是以江陵城中如此繁华。不过这些日子以来,燕军只顾埋头行进,多数人竟全然不察中秋时候。
楚鸾不喜甜食,自然不理,挥了挥手,又往前走。姜皎见了月饼,想起那年在乌疆之时,她同姜翳和癞伯伯坐在山坡之上,她在王府中为姜翳偷偷拿了马奶糕来。那时姜翳方才十三四岁,今年冬天,姜翳便要满十七了。她思念姜翳,自然心中酸楚,但又不愿给人看见,只瞧了两眼月饼,便跟着薛停云往前走了。三人在这街上胡乱逛着,姜皎既不能同薛停云说话,又不愿跟在楚鸾后头,真是好没意思,只叹辜负好月。如此走了一会,三人又到了一大亭外,男女老少都在此聚集,皆往亭中看去。
楚鸾在此处站定,便见亭中搭了一大台,台上七人正围台走动。其中一人身着洁白戏服,剽轻精悍。其余数人或着青着红,獠牙鬼面,一见即知这扮相非牛头马面,便是夜叉罗刹。那白衣小生在台上翻桌翻凳,身手了得,楚鸾一时看得入迷,又见他穿梭刀山剑树,英勇至极,身后又跟着众鬼,伸出鬼爪来抓。台下众人心系这白衣小生安危,见他险落敌手,便屏住气息,又见他逃脱魔窟,便大声喝彩。如此死里逃生数回,白衣小生终于扶起一老妇,二人相拥而泣。
这戏到此处便算终结,众人站起身来,无不高呼道好,又听一人道:“这出‘木莲救母’演得真好!”
楚鸾只听过木莲救母一说,却未亲眼见过这出戏,此时回想起木莲如何历经千难万险,心道:“原来他救的他妈妈,嗯,如果是我,那么我也愿意。”他想起母亲,心中颇为难过,也不愿看戏了,转身欲走,便见那仆从直直望着台上,双眼似是晶莹。他来不及细想,又听台下又是一阵喝彩,道:“白娘子!白娘子!”
原来这“木莲救母”过后便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楚鸾心头一动,又站回身去。这台上以粗略制成的纸山纸海扮作西湖之景,又是清明时节,催花雨下,湖边一书生模样提着鞋袜,正在岸边迤逦寻船,正是许仙。许仙上船过后,又一白绢美人并一青衣丫鬟上得船来,便是白娘子同小青。白娘子朝许仙道了个万福,抬起头来,见她朱唇一点,牙如碎玉,许仙登时动心起念。台上戏子演得入木三分,只需瞧那白娘子秋波频转,那许仙心猿意马,便知二人情思已牵。
楚鸾等的正是这个当儿,此时便道:“白娘子使得妖术来迷惑许仙,若是许仙早日醒悟过来,一定将她皮也扒个干净。”说罢,又转头对薛停云道:“你说对不对?”
却见薛停云正望着姜皎,又牵过她手,往她手心放了一枚月饼。姜皎握了月饼,又甜甜一笑,去瞧薛停云,二人眼中全没楚鸾。
楚鸾又对姜皎哼道:“你说是不是?”
姜皎不知楚鸾在说什么,只好粗声粗气胡乱答了声嗯。
楚鸾又道:“人妖殊途,这白蛇好不识趣。”
姜皎不愿理他,听他胡说八道,便想:“此人冷心冷肠,歹毒至极,无怪乎不懂其中真意。”
楚鸾如此说罢,又接着往台上瞧去,见许仙同白娘子如何结为夫妻,恩爱无匹,又如何受人离间,终生间隙。许仙在街上偶遇一道士,赠他符咒,他接了符,纳头便拜,道:“我也**分疑惑那妇人是妖怪,真个是实。”谢了道士,回到店中。
楚鸾从前也未看过这出戏,此时心中不免打鼓,想道:“这许仙也不如何好。”待到许仙同白娘子实情揭穿,白娘子怒道:“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成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楚鸾心头突突跳动,又听姜皎轻哼一声,低声道:“许仙好不识趣,这样一颗狭隘凡心,哪里载得动白娘子滔天爱河。”她说罢,又仰头看了看薛停云,见楚鸾正盯着自己,又低下头来。
楚鸾心烦意乱,挥袖离了亭子,自顾自往前走去。此时已至夜深,街上灯火渐也阑珊,楚鸾怒道:“回去了。”于是又往城外走去。
薛停云只得跟在后头,姜皎自然也跟着薛停云。楚鸾在前头听着二人脚步声橐橐重叠,心中又不乐意,道:“你们别跟着我了。”
姜皎登时高兴起来,见楚鸾走了,转身去拉住薛停云,笑道:“薛大哥,我们走。”
薛停云点点头,道:“嗯。”
姜皎手掌纤细,全给薛停云包裹在内,二人胡乱在长街上行走,倒颇为闲适。姜皎拿出薛停云方才给她的那枚月饼,摊在月下,却见月饼已因她手上出汗而化散开来,不禁啊了一声。
薛停云道:“不能吃了,我再去给你买。”
姜皎道:“没得卖啦。”说着便低头尝了一点。
薛停云也低头含了含她手上的月饼,道:“嗯,只有一枚。”
姜皎笑道:“我的汗咸不咸?”说着也舔来吃了两口。
二人如此分食一枚月饼,却觉美味至极,又牵着手往客栈中用了饭菜,寻了两间房,各自歇下了。
楚鸾本来大可同楚乾一般,在城中豪华寓所住下,但他心性执拗,只觉薛停云和这女子亲近至极,心中倒不是个滋味。他独自往城外走去,一人行过方才那泥泞地,见姜皎踩过的脚印还在,纵身跳过了此处,绝不挨她。此时圆月正好,他拿出自己买的月饼,想起姜皎在大亭中看戏时,双眼盈盈若水,大嚼了一口月饼,又顿了顿,呸地一声喷在路旁,皱眉道:“什么月饼!咸死人了!”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出自冯梦龙《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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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逐平沙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