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姜皎请求薛停云打听姜翳消息之后，心中便十分担忧，在宅中惴惴不安等了一日，直至深夜，薛停云才从宫中回来。
姜皎问道：“薛大哥，我弟弟在哪儿？你知道了么？”
薛停云摇摇头，道：“净庐已经散了，暂时没有姜翳的下落。”
姜皎心头一跳，自顾自低声道：“怎会散了……”她心中疑问甚多，但又不便一一烦扰薛停云。
薛停云见她眉头紧皱，便道：“我明日无事，你想出去走走么？”
姜皎在这宅中足不出户已有两月，白日又只她一人，不过她较往日心智又成熟不少，倒不觉得如何苦闷。如今没有姜翳消息，姜皎心道不如出去转转，说不定能探听到些什么。
到了第二日，姜皎自忖毕竟是从宫中逃出来的，便换了一身男子服饰，乔装打扮一番，同薛停云一同出了门。
这是姜皎头一回好生看一看京城，其繁华之貌更胜南京，教人目不暇接。姜皎边走边看，便觉这天也新鲜，地也新鲜，心中郁结暂舒。二人行至城隍庙外，见地上摆着《万年历》、《麻衣相》、《卜筮正宗》等物，一旁支着布面招牌，写着“飞星奇门”四字，一个算卦先生端坐地上，掐着指尖，口中嗫嚅低语。姜皎揣着心事，正愿有人为她指点迷津，虽知道这卜卦看相之事实有蹊跷，却也管不了许多了。
姜皎转头对薛停云道：“薛大哥，我们去看看好么？”
薛停云自无不允，二人走到那摊子面前，姜皎对那算卦先生道：“老先生，寻人能不能算？”
那算卦先生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好似不满姜皎小瞧了他，从身前拿起那竹筒，叽里咕噜念了一阵，又递给姜皎，是叫她抽签的意思。姜皎心中道了声佛祖保佑，便从其中抽了一根来，只见其上写着“春来雷震百虫鸣，番身一转离泥中。始知寸茎荫百尺，一朝变化便化龙。”从字面初初瞧来，似是吉兆，姜皎心中高兴，连忙将签拿给算卦先生，道：“老先生，我弟弟还在人世，还很好，对不对？”
算卦先生垂眼看了看签文，道：“嗯……今朝陷入泥淖中，明朝龙飞上苍穹。吉兆，吉兆。”说罢又低头嘀咕道：“始知寸茎荫百尺……”
姜皎抽得上上签，振奋至极，朗声道：“谢谢老先生！”
薛停云拿出银两，放在摊中，又听算卦先生对他道：“诶，大官人，吉凶祸福，卜不卜？情孽因果，测不测？”
薛停云摇摇头，道：“多谢，不必了。”
姜皎道：“薛大哥常行善事，一定百岁平安！”
薛停云转头去看姜皎，见她正笑盈盈地瞧着自己，心头一跳。陡然便听见一声高呼，街上行人纷纷往人声传来出抬头眺望。一人喊道：“看潮啦！”
姜皎奇道：“看潮？”
薛停云道：“此处与京江相邻，偶有潮涨，要去看么？”
姜皎从未看过潮水涨落，不知这有何可看之处，欣然道：“好呀。”姜皎初到京城，对此事稀奇倒是正常，但人天性便爱热闹，纵使是久居京城之人，亦趋之若鹜一般往江堤奔去。二人身旁行人摩肩接踵往前涌去，挤得姜皎站立不能。姜皎心知薛停云心性孤冷，少往喧闹之地来往，此时便给冲撞得颇有些狼狈。
姜皎心中好笑，伸手拉过薛停云手掌，道：“咱们往前去罢，这儿太挤了。”
薛停云给姜皎牵着，虽仍峻拔挺立，其实心头慌乱，面上不显。姜皎拉着薛停云一面往前去，一面心下纳罕，想道：“薛大哥大我十岁有余，难道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二人行至海塘旁，便见密密麻麻已坐了许多人在上头，再走近了，才看清多是孩童，小小肩背之后则是父母伸手在下面举着，要教他们瞧个新鲜。姜皎见了这般慈爱景象，心中酸涩，又转过头来。
薛停云道：“在这里看不看得到？”这堤坝不过五尺，姜皎站在此处，江景一览无余。
姜皎点点头，却没答话。忽地一双大手伸在她腰间，将姜皎往上头一举。姜皎一声低呼，笑道：“薛大哥！”
薛停云受她快乐心情感染，不禁面上也带了笑意，道：“看得到么？”
姜皎单手撑在堤坝上，纵身坐上去，回过头来，点头道：“你要不要上来？”
薛停云也跃至堤坝之上，二人坐在一群孩童间，虽颇显突兀，欢喜之情却别无二致。众人在堤前候着潮水，一时潮水不来，便又各自聊起天来。离姜皎不远处，几名男子围在一团，正眉飞色舞侃侃而谈。
一人道：“那么知道是谁么？”
另一人道：“这又从何去查来？此事干系甚大，都说抓着藤牵出瓜，这藤这样多，怎样抓？谁敢抓？”
又一人点头称是，道：“正是如此，近日……抱恙……便出了这样一件奇事，不正是上苍的征兆么？！”
起初那人连忙挥手示意这人住嘴，道：“不要你的命了！你知道这处番子、档头有多少么？教他们听去了一个字，我们三个人头都不保！”
他这番提点，教那两人登时浑身一凛，悻悻然停了话头，各自转过头来，老老实实看潮。
姜皎本就为打听消息出门，此时正有心留意这几人举动，但听得他们藏头露尾一般说话，到头来更是一头雾水。
薛停云见姜皎偏着头，双眼咕溜溜打转，道：“他们说的是阁臣秦承在自家门口捡到一本事关国储的书，传闻……议立太子就在近日。”
姜皎常听闻锦衣卫和东厂太监都是皇帝耳目，手段非常，为的是掌握讯息、把控言论，纵是薛停云在外头议政，也有风险，于是立马伸手去捂薛停云嘴巴，道：“别说啦！”
她软绵手掌挨着薛停云双唇，虽是无意之举，却空惹薛停云心中一荡。薛停云伸手拿下姜皎的手，道：“我以为你想知道。”
姜皎点点头，道：“我是想知道，将来这皇帝是楚鸾当还是楚乾当，嗯……对我来说倒没有分别。”
这二人同姜皎之间都有血海深仇，此时说来便只教人不快，薛停云当即闭嘴不谈。又听姜皎长叹一声，道：“薛大哥，你以后想做什么？”
薛停云道：“以后？”他日日得过且过，只觉日月不改，又何必绸缪来日。
姜皎道：“我报得仇来，便同姜翳一起回到乌疆，那儿还有人在等我……难道没有人等你么？”
薛停云孑然一身，哪有人在何处等候，当下便摇了摇头。
姜皎道：“那咱们一起走，好不好？”顿了顿又道：“你愿意么？”
薛停云还未答话，便见远处潮头一线，直朝塘上奔来。堤上众人一齐高声欢呼，姜皎也转过身去，冲着潮水大声呼喊。那白潮渐近，如千百只白鹤擘翼而飞，喷沫蹴花，好不壮观。再过一瞬，潮水再近，化作百万雪狮卷雷奔来，镞镞寂寂，势若滔天。潮水往堤上拍击过来，孩童父母连忙将他们抱下堤去。薛停云伸过衣袖，挡在姜皎面前，一阵江水从二人身旁涌过，复又退回。姜皎抬头望着薛停云风霜英姿，便觉潮声渐远，见他故意不来瞧自己，分明心知薛停云喜欢自己，此时也颇为得意欢喜，轻声道：“谢谢你。”话音甫落，一阵潮水又再袭来，将二人兜头淋个湿透。姜皎见薛停云浑身江水，颇为狼狈，当即笑出声来。
薛停云虽不知有何好笑，心下却也高兴，道：“你爱看潮，以后还可以来。”这便是薛停云所能想到的“以后”了。
姜皎笑道：“来看潮？还是来看薛大哥淋成个落汤鸡？”
薛停云道：“嗯。”他心道这世上虽无人等我，我却可以来等潮，总之这样便能教姜皎欢喜。
潮水旋卷而退，堤上众人尽皆散去，姜皎身上衣衫给江水打湿，全然裹着她身形，显出曼妙女儿身来，倒不便就此往大街上走动。薛停云只敢匆匆一瞥，就此脱下外衣，递给姜皎穿着。姜皎穿着薛停云长大的衣裳，心中不自觉想到，他的味道与沈质玉大有不同，沈质玉自有一股麝香与清寒之味，薛停云身上却是浓重血锈之气。
如此穿着妥当，姜皎便纵身跳下堤坝，道：“走罢。”
只见薛停云也跳下来，神色一凛。姜皎道：“怎么啦？”又去看薛停云覆在腰间的右手，此处本配着绣春刀，此时却是空空如也。
姜皎低声惊道：“刀？！”
薛停云点点头，又射出目光，四下打量。京江本就龙蛇混杂，今日前来看潮者众，此时人影幢幢，更是无从分辨。
姜皎道：“那怎么办？”
薛停云摇摇头，道：“我先送你回去。”
姜皎侧过身子，抓着他小臂，道：“我要跟你一起。”
薛停云道：“此事关系重大，我或许……”
姜皎急道：“或许什么？”
薛停云道：“每把绣春刀上刻有锦衣卫标识，执此刀者是何人，一看便知。”
姜皎道：“那么盗你刀之人若是用这刀去杀人，岂不是……”
薛停云点点头，便见姜皎伸过手来，小小手掌覆在他宽厚手背之上，道：“无论是生是死，我和你一起。”
绣春刀上其实是不刻标识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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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寻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