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断药过后，楚乾又命十巫宫日日为姜皎供给汤丸，且加大剂量，姜皎倒不再大发药瘾，落得狼狈不堪，只日复一日地沉默下来。阿盈本才十三、四岁，好奇心甚重，又从未踏出宫门一步，便想听姜皎说说这天地间的新鲜事情，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却总见姜皎头靠着墙，只留个背影在外头。阿盈壮起胆子同姜皎说话，也时时不得回应，只好作罢。如此一来，十巫宫中更是了无生气，从外头望来，只觉此处乃阴荒森然之境，不敢靠近。
这一日，姜皎又靠在那墙头发呆，其实只因此处墙中有一裂缝，循此裂缝，正能望见宫外一条小径。裂缝虽仅一指之宽，但此指缝之景仍胜过十巫宫中一团死气。每每姜皎看得够了，便转过身来，挡住那裂缝，就此昏睡一会。这日午后，姜皎正服了汤药，四肢绵软，脑中甜蜜，转过头去瞧那裂缝，正见一人从小径外走过。此人身材高大，姜皎透过裂缝只能望见其肩颈同腰杆部分，只见这人穿着墨绿色服饰，腰间配着柄刀，行步类鹤，刀把随其迈步而微微上下。
那人在小径旁一棵树下站定，背对宫墙，不知在做什么。这数日以来，姜皎所见莫不是十巫宫中将死未死的宫女、老者，或是楚乾这等疯癫恶人，这时终于见到个新鲜活人，心头微动，便冲着裂缝外轻轻喊道：“喂，今天是几月几了？”她甫一开口便心下生奇，想道：“我太久没说话了，声音竟变得这样难听。”
那人听了姜皎的声音，登时身形一滞，转过身来。姜皎见他朝这边走近几步，尚未开口，便见那人肩上正落了几瓣枯萎桃花，于是笑道：“啊……桃花谢了……是不是？”
那人仍不说话，姜皎心道：“是，这宫中定是人人皆知十巫宫中锁着怪物，自然不敢同我说话。”她早已心如槁木，但或许是这日春风和煦，心情倒是不错，听那人不同自己答话，也不理会，自顾自又道：“桃花谢了……那么已过了四月了么？”沉吟一回，才道：“原来我是在这墙里过了十八岁啊……”如此算来，便想到这面墙困住了她十八岁的一整个春天，心中难免感慨，又伸手去摸自己眼下，倒是一滴眼泪也无。
姜皎抬起头来，却见裂缝中那人早已去了，瘪了瘪嘴，转过身来，又靠着墙假寐。再过了一会儿，忽感背心一阵轻动。姜皎偏过身子，便见那裂缝中伸过来一根树枝尖尖。她凑过裂缝去看，原来那人又走了回来，折了一根桃花递给她。姜皎伸过手去，将桃花枝往里拉过来，不成想这裂缝窄细，如此拉动之下，树枝上朵朵桃花便被一一剥落。姜皎将桃花枝握在手中，见桃花已落得干净，只留一根干净光秃树枝给她。
姜皎望着这树枝不禁笑了，转头对那人道：“谢谢。”
那人仍是不发一言，如此站了一会儿便走了。姜皎抱着这桃花枝，竟一夜无梦，沉睡至天明。
到了第二天黄昏时，那人又走过小径，站在桃花树下，仍是默不作声。
姜皎又见了那人，心中自生惊疑，但也懒得去猜，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自然沉默以对，姜皎倒已理会得，心道：“或许他是个哑巴。”
她见那人不说话，于是自己道：“我跟你说我的名字，好不好？”又过了一会儿，接着道：“我叫姜皎。”她心知这人是不会说话的，索性便如此说下去：“我叫姜皎，你帮我记得我的名字，好不好？我天天吃这坏药，对着这许许多多的怪人，我怕……我怕有一天我就忘了我是谁，忘了我叫什么名字了……”
“我在鬼谷里的书上见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极厉害的道士，已在这天地间行走了几万里，杀了几万个妖怪。他默念咒语，指尖霎时聚起灵光，手指往前一挥，所到之处便化为焦土。这道士修炼至化境之前，仍是个小孩，也和狐妖做过朋友……只因他年纪太小，不辨是非。他二人日日偷来酒喝，勾肩搭背，大笑高歌。可这狐狸实在太坏，盗走了他爹爹的桃木剑。道士爹爹失了桃木剑，当天夜里便被山精剖开肚子，吃得干干净净。道士恨极，尽他所能杀光了许许多多妖怪。后来，他再遇狐狸，拔剑即砍。那狐狸给他掏出心来，却又逃走了。原来这狐妖天生两条性命，第一次给人掏了心去，自此便忘记了自己姓名。如若这掏心之人再唤它一次，它才真正死去。道士见狐狸溜走，大为光火，拔足便追。不成想刚迈出两步，那狐狸竟又跑了回来，对道士道：‘我叫什么名字？’那道士自然不知，举剑和它搏斗。狐狸全不接招，只不住地问：‘我叫什么名字？’那道士心中纳罕：‘难道这名字如此重要？’他这才瞧见那狐狸的模样，火红的毛发像开出的花儿一般，这正是他追了十年的大仇人！道士用尽全力，向狐狸砍去，却又在咫尺之间停下来。狐狸还是问：‘我叫什么名字？’道士心头雷声大作，只有这样一个念头，他不禁道：‘小道士的小狐狸。’那狐狸听了，终于灰飞烟灭。原来这狐狸叫这名字，不知那道士叫什么名字……难道叫……”她自顾自说话，一时忘情，这才顿住，去看裂缝之外。那人竟还站在原地，仔细听姜皎说话。
姜皎许久没这样痛快同人讲话，虽从头至尾只她一人，此时倒颇觉安心。十巫宫中人见她独自对着墙角说话，心中自以为姜皎已失了神智，不免唏嘘。
姜皎说罢了这故事，见那人还是呆站着，只得道：“嗯……昨天你送我树枝时，我见你双手全是茧子，你会习武么？比这道士，谁厉害？”说着又抬起自己细瘦胳膊来瞧，遗憾道：“可惜我现在没劲儿啦，只怕剑也拿不起来了……”语罢，姜皎便拿起那桃花枝在手中，胡乱比划了几下。
那人瞧不见宫墙这头姜皎的动作，听她如是说来，便顿了顿，又退了几步，站到空旷处，离十巫宫宫墙稍远，此时姜皎便只得模糊瞧见他高大身形。
那人抽出腰间的刀，便听得呼呼生风。姜皎知他这是要练刀给自己看，于是凝神注目。只见那人一柄刀在腕间使得生花灿烂，身子左右闪动，步法疾中有徐，难以捉摸。姜皎心头一动，只觉这刀法似曾相识，但再看下去，却又觉得数招之间新意频出，自己从未见识过。那人在树下疾走，手中长刀便快速平移，霎时之间形成一片孔雀开屏似的光来。姜皎不禁忆起自己在鬼谷时，初同鱼贞学武，那时虽仍是满腔仇恨，但倒比现在轻松得多。如今见了这人如此高明武艺，心中难免生出向往之意。那人在桃花树下舞了一会儿，又抬足蹬在树干，一跃而上。他不知姜皎在墙中瞧不见这样高的地方，仍是卖力挥刀。树枝间的桃花本已寥寥，教这人如此相撞，便尽皆给击落了下来。姜皎从墙内瞧去，便见一场花雨落下，好看得很。
那人舞罢，又飘然跃至树下，将刀收回腰间。姜皎见他一番动作过后，胸口竟毫无大幅起伏，便知此人内力深厚，武功高强，远在自己之上。她虽尚不知此人是谁，但如今看来，这人对自己却是不坏，况且她左右不过数月可活，更加懒得计算。
那人在裂缝前站了一会，似在等姜皎说话。姜皎许久未曾如此高兴，心中难免感激，又对那人道谢：“谢谢你。”
那人听她说了这话，便转身走了。
姜皎又冲着裂缝轻呼：“明天见。”
那人脚步止了止，复又往前行进，他在桃花树旁跳上跳下，身上也落了不少桃花，如是行走之时，竟颇有步步生花的意思。
姜皎心中好笑，又低声道：“明天见。”
姜皎没有喜欢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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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金柳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