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无间

姜皎真正醒来之时,却不知到了何处,只觉是个阴冷幽深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亦不闻人声。姜皎摸着地面坐起身来,又沿着四周一面行走一面摸索。四片墙壁冰凉坚硬,无一处开口。姜皎心头纳罕:“我是怎样进来的?”她心中疑念既起,便一寸寸抚摸过去,又蹲下身来,摸过矮处。姜皎摸过一处四四方方的裂痕,心中一亮,这应是个从外头打开的小门,姜皎便是从此处被人送进来的。她摸到了来处,却无去处可去,只好又抱着膝头,坐在黑暗中。

如此在暗处度过了不知多久,姜皎无法分辨,心头其实倒挺平静,只想:“再这样下去,我就会瞎了。”这样想着,倒有了可做的事情。她想着自己变成一个瞎子,坐在沈质玉怀中,夜风再来逗她,她会搞错,觉得这是情人的手。噢,不,她的情人已然背叛了她。沈质玉将她送了出来,如是送到一片夜里。或许是沈魁山?沈质玉自然不敢忤逆于他。那么又有什么差别?她竟奋力思索,只想给今日寻个名目。如此想来,难道乌疆树林里共写《恨赋》是假?难道咕噜河旁初初亲吻是假?难道江陵救她于狱中是假?难道丰沮玉门中灵肉纠缠是假?难道小崇灵寺外救她于深雪之中是假?桩桩件件,细思起来,竟想不起沈质玉当时是何面目。她的心倒给如此踩死了,里头烂绵一块,外头粘连着经络,还留个心的形状。泪水此刻才长着倒刺一般从姜皎眼中滚滚落下,因为陡然发现什么事都能说上一个完字。

姜皎只倒在地上,闭着眼睛,任面上眼泪不停,她心道:“这样瞎得更快。”幼时曾听家中乳母说,以清晨的舌头舔一舔眼皮,因此时舌上有元气,可明目。她和姜翳于是如此互相舔舐眼皮,睁着明亮的眼睛长大。这样想来,这次真是必瞎无疑。

先时,沈质玉总正襟危坐,在案前看书。她不愿打扰,只斜躺在沈质玉背后的榻上,胡思乱想,又瞟过眼去看他总穿着一袭白衣,或皱眉沉思,或含笑不语。姜皎心头悄悄喊:“沈质玉。”但沈质玉竟仍听得见,于是侧过头来,轻声道:“嗯?”她奔上前去,趴在沈质玉背上,心中只一个念头:“无论何时,我喊他的名字,我的掌心就长出一朵永远的蝴蝶。他也是这样。”

姜皎如此默然落泪,又沉沉睡去,再醒来时,眼前闪过短短一霎白光,她心头一惊:“难道是来开门了么?”连忙伸手去摸那小门,却仍是紧紧闭着。她心道:“哦,原来是我太久没见着光了。”她在这黑暗之中咀嚼了千遍万遍这短短一生,心中已全无斗志,只觉被真心所爱之人所弃所叛,不如就此死了。她想道:“爹爹妈妈已经死了,姜翳不知尚在何处,就是我死了,又如何?”姜皎回想起自己大步走在路上,想起她开作悬崖上的花儿,此时只想:“我要说一句‘去他妈的,我有天灵盖,老天爷你尽管塌下来罢!’但其实不是的,我走不动啦,爹爹妈妈,我好痛啊,我踩空了,心都碎啦。”她蜷在地上,紧抱自己,只睁着眼睛,泪倒已流干了。

如此又过了五日,姜皎水米未进,四肢瘫软,心中脑中已没得可爱可恨了。她不知是何人将自己囚禁此处,此人既不现身,姜皎也不知其用意,但也懒得猜测,只已饿得周身麻痹,心道:“难道要将我就此饿死?”人将被饿死之际,神思迷乱,如闯入五里雾中,不知身之所在。茫茫然间,姜皎从地上坐起身来,竟回到了乌疆的鬼谷之中,鱼贞正坐在那旧案上大嚼。姜皎见了鱼贞,登时哭出声来,奔上前去,紧紧将鱼贞抱着,喊道:“师父!”

鱼贞将口中骨头吐了,抚摸姜皎肩发,柔声道:“怎么啦?”

姜皎望见鱼贞眼中温柔神色,心头有好多委屈可说,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她想说自己父母大仇未报,说自己被心上人抛弃,说姜皎是蠢货、废物,但一开口却只有哭泣。

鱼贞道:“很累了,是不是?”

姜皎点点头,转身躺在鱼贞膝上,轻声道:“婆婆,我很想你。”

鱼贞以手慢慢梳理她满头黑发,待她缓缓睡去。姜皎虽于黑暗中连日昏睡,但始终怔忪郁结,此时方感到心安,正要入睡,忽地一个念头道:“我为什么会回到乌疆?我是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的,没人来救我。”于是蓦地醒转过来,只见鱼贞和鬼谷一切物事已瞬间飘然远去。

姜皎伸出手去捉方才那片幻境,却只摸到一块黑墙。她心头生出一股劲来,于是大喊道:“喂!谁!谁在外面!放我出去!”她本已体力不支,如是喊罢,便脱力倒在墙上,去听外面动静。过了良久,仍是毫无回应。姜皎心道:“或许这外头本就无人,我是在无间地狱,我真是够坏。”又蓦地想到:“我害死了李鸳。”但之于李鸳是如何丧命,却又毫无头绪,只模模糊糊有一个直觉,概因她作弄李鸳真情,全不珍惜李鸳的心。又想:“嗯,我这样死了,他也不会笑我,只是我死得难看,不是他的那枚月亮了。”

她此时想到月亮,这墙上便生出一株月光来一般。姜皎抬起沉沉的手来,那月光正照在她干干净净的手心,姜皎心道:“长不出蝴蝶啦。”这念头一落下,便又闭上双眼,昏死过去。

姜皎再醒来时,那小门竟然开了,只她已饿了七日,此时浑身已无一丝力气。她心中正气自己无能,便见那小门中陆陆续续走进几人来。一一走得近了,才看得清皆是老者,面上皱纹横生,须发尽白,身上穿着黑色长袍,拖曳在地。

姜皎躺在墙边,双眼微睁,眼神跟着那几人动作。小门**进来七名老者,站在房中,可见此间颇为宽敞。那老者三人走近姜皎,一人掀开姜皎眼皮瞧了瞧,又转头和另外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两人又走上前来,一人举起姜皎一根手臂,各自为她把脉。过了一会儿,三人退至房内暗处那四名老者中间,那四名老者又走上前来,手中皆拿着一个小盒。姜皎曾听闻深宫之中有各类匪夷所思之酷刑,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于是心道:“这盒中或是银针,或是拶指夹子。”她正想如何待这人取出其中玩意,便伸手捏住这老东西的脖颈,将他掐死,但转念又想:“算了。”

那人揭开小盒,其中竟只三枚朱红小丸,其上皆刻着精细图画,只室内颇暗,却看不分明。那人拿出红丸来,便以眼神示意左右,于是身旁三名老者一人擒住姜皎手臂,一人握住姜皎双腿,一人抬起姜皎下巴。她久未进食,早无体力与人相斗,纵是挣扎几分,亦不能奈何这几人。那手持红丸的老者将丸药倒入姜皎口中,又抬眼去瞧她是否吞咽。果然姜皎心道此物必然毒邪,只将其压在舌下,却不咽入。那老者心下了然,又睁起老眼瞅了瞅姜皎。姜皎见他面皮松垮,神色僵木,心中竟一时跳动。那老者又转过身去,从另一盒中取出一赤色木杯,杯上亦画有图案,杯中盛满无色液体。暗处又走出几人,按住姜皎的头,那老者将木杯中的液体往姜皎口中一扔,便听咕嘟嘟一声,连同丸药也尽皆服下。

几人一同相视而笑,又有人转身拿起另一绿色木盒,其中正是一绿色木杯。又上来几人将姜皎挟住,教她动弹不得,如此又喝下一杯。却说姜皎将将服下,便登时耷下头来,手脚也坠在身侧。从始至终,几名老者未曾开口说话,此时亦是无言,只高声一哼,以示惊奇。一老者慌忙走近姜皎,抬起她头颅,左右审视姜皎面庞,又转手去和众人比划。一老者连忙取出最后那黄色木盒中的黄色木杯,撑开姜皎嘴巴,全数倒下。众人只站在一旁,看姜皎如何反应。便见姜皎却未吞下,尽含在口中,立时站起身来,一一向那几名老者脸上喷去。那几名老者大惊失色,又来不及遮挡,面上溅上黄色木杯中的物事,连忙伸手去揩。

姜皎见众人狼狈模样,哈哈大笑,道:“跟我一起死啊!”那几名老者听她如此说来,却投以古怪目光。姜皎见众人面上皮肉仍自完好,心中奇道:“这东西不会死人?”又见那小门仍半开半合,此时便可逃出。她此念将起,便欲拔足奔出,只仍是四肢无力,行动竟与几名老者无异。

那几名老者经她一番折腾,已远过了应出去之时,于是收拾起地上东西,快步退出。姜皎见几人离去,竟觉与其如此一人困于暗无天日之处,不如与几名古怪老头相对,于是赶上前去,却听轰地一声,小门又已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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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金环
连载中罗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