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春杀

姜皎要行之事,神鬼亦不能挡。初初想定,她便乔装云游尼姑,往大崇灵寺中去了。从古至今,天下寺庙,以少林为首,鲜少庵堂以女尼住持,唯大崇灵寺例外。大崇灵寺坐在南京城中,风生户牖,云起梁栋,气派辉煌,兼之当朝皇后生前偏爱到此学佛,故而更添拥趸无数。

大崇灵寺门禁森严,理应不收云游尼姑,恰逢姜皎才去过小崇灵寺,倒是听了几耳朵寺中高僧的玄妙佛法,一出口来,却颇像回事。姜皎向住持称自己已历遍天下,仍未参破佛法,故只在大崇灵寺盘桓数日,又将提足红尘去也。住持自是不便再拒,于是请姜皎留在寺中,一同参佛念经。

每每众尼齐聚之时,必定大谈佛理,姜皎腹中空空,只敢躲在一旁,深怕点中她来,说一说观音净瓶中有几棵杨柳。

如是过了十余天来,姜皎又与众尼坐在殿中听佛,住持并两位长老一左一右,正讲心经。姜皎逡巡到众尼外侧,挨着赤柱后头,正将她遮了大半。于是乐得清静,便要瞌睡,忽见一旁一个小尼姑正低头偷笑。

姜皎心头一惊,心道:“难道这寺中不止我一个假尼姑?”

姜皎伸手扯扯那尼姑衣袖,正色道:“笑什么?!”

那小尼姑看了她一眼,仍是不止笑容,只道:“阿弥陀佛。”

姜皎心中更奇,便道:“我不告诉你师父,你跟我说,你笑什么?”

小尼姑偏过头来,道:“师叔说:‘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佛法连姜皎也听过几遍,却从未察觉好笑之处,于是又问道:“那又怎样?”

小尼姑道:“我听师父说,明日那皇子们便要来了。听说皇后仙逝时,宫中的**师安慰皇子说:‘性色真空,性空真色。’这皇子夺过他那金刚杵,将他头也砸破了,腿也打断了。若是明日到了寺中,住持同师叔们又说起空空色色来,他会不会又是生气,将大崇灵寺也砸了?我一想着今日我们还在殿中听佛,明日说不定怎么样呢,就止不住笑。”

姜皎心头霎时绷紧,道:“你不怕?”

小尼姑又摇摇头,笑道:“听说这皇子生得俊美侵人。”

姜皎奇道:“你不是尼姑么?”

小尼姑又施了一礼,笑盈盈道:“阿弥陀佛,此即着相。离一切相,即一切法。非着相,何来离相?”

姜皎见这小尼姑生得俊秀青春,心头不知一股什么滋味,只道:“莫非此即‘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转念又道:“我这一趟到底没白来。”细数起离开沈质玉已有半月,心中思念非常,便想:“好久没和沈质玉着相了。”

姜皎和那小尼姑端坐听经,各自渎神,波罗揭谛穿耳而过,如此便到了第二日。

这日一大早,大崇灵寺众尼便清洁寺院,殿中地板擦了数遍,早课讲罢,便听远处人声、车马声如含雷之云浮来。姜皎心知这是来了,于是趁众人纷纷往寺门迎接之时,便转身往大殿后去。她不愿牵连大崇灵寺众尼,于是脱了海青袍,换上夜行衣,轻手轻脚奔至大殿,殿中空无一人,只一尊观音背负火焰,手持念珠,安坐莲台。姜皎抬头望见观音慈眉垂目,心头无来由一阵惊惶,几步跨上前去,往观音像后藏匿。

又过了一会儿,一阵金戈霹雳之声远远传来,又蓦地止住。姜皎细细分辨远处声响,腔中一颗心几乎跳出。又听门外一阵靴声橐橐走进殿门,一人道:“等着。”语罢便推开殿门,走上前来。

姜皎越过观音肩头去望,只见香烟缭绕之中,来人已然长高不少,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眼下青黑,面色苍白,颇显憔悴。姜皎伸手缠住一股经幡,双手汗湿滚烫,几欲奔出。

那人抬头望了一眼观音,姜皎连忙转头躲避。那人又撩开衣衫,双膝跪下,双手合十,口中默念了一句什么,旋即砰砰嗑了几个响头。

姜皎见他低头,这才又转过身来偷看。那人磕了三个响头,却久久不曾抬起身来,过了半晌,方直起腰杆。姜皎见地上几滴水迹,心中却是不信,再见那人果然双目赤红,面上仍有泪痕。殿中一时寂寂,只观世音菩萨并一前一后二人,偶有青香毕剥之声。

楚鸾开口又道:“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此咒姜皎听来大崇灵寺参佛之人念过,是为白衣大士咒,以祈求至爱受菩萨保佑。

姜皎心道:“你念完这咒,我便杀你。”

楚鸾念罢神咒,又俯身再磕头三次,待三次磕毕,又以头触地,默然不起。

姜皎心头麻痹一般,便听他低低一声道:“妈妈……”楚鸾断续道:“妈妈……你去到极乐了吗?”

姜皎心头恨极,心道:“那我妈妈呢?”她终见仇人,数年爱恨涌起,一时不能承受,已扑簌簌落下泪来。

楚鸾心中悲痛难抑,便听殿中一阵细细抽泣之声,心念一动,连忙站起身来,道:“母后?”再偏耳去听,又道:“妈妈?”一切却又归于寂静。

姜皎一时难耐情苦,连忙双手捂住嘴巴,往后再退。楚鸾一向不信神佛,此时自是难以置信,正往观音像后走,只需再往前一步,即见姜皎。

正是这时,大殿门从外砰地推开,一人身着火红飞鱼服,手按着绣春刀,侧身奔来,道:“殿下,快走。”

楚鸾道:“怎么了?”

薛停云道:“郊外乱民得知您在此,已纠结成众,闯入寺中。”

姜皎一听,实是上天佑助,切不能再等,于是扯下经幡,蒙在面中,抽出腰间匕首,一跃而下,大步云飞,到得楚鸾身侧,横过他喉间,道:“狗贼!”

姜皎手脚快如鬼魅,薛停云全神戒备殿外,一时不察,便教她钻了空子。楚鸾并薛停云本皆望着外头,此时给冰冷刀刃一抵,侧头去看,却也不如何惊慌,只见一女子面覆经幡,经幡上书一串小字“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自她面中横过,女子杏眼圆睁,正灼灼怒视楚鸾。

楚鸾道:“你是谁?”

姜皎道:“我是收你的恶鬼!”

薛停云转头即见她眼皮上一颗小小朱砂痣,却和几年前无甚变化,心头一动,便道:“锦衣卫快来了。”

姜皎瞥了薛停云一眼,心中几番思索,自己自是无法斗过薛停云,若是就此杀了楚鸾,自己身死此处,却又只怕连累净庐中人,于是道:“走。”她躲在楚鸾身后,教薛停云难以触及。楚鸾受姜皎挟持,只得缓步向前。三人如此出了殿门,便见远处已有几个乱民手持斧棍,朝此处奔来。

楚鸾道:“去哪?”

姜皎道:“地府。”

楚鸾不由冷笑道:“尼姑,你且盼望今日真杀了我,否则我……”不待他说完,姜皎匕首便往他腰间一刺,又收回他喉间。

楚鸾不意这冒牌尼姑果然心狠手辣,闷哼一声,怒道:“薛停云!”

薛停云自是不愿伤及姜皎,但护卫楚鸾乃他分内之事,此时只得抽出绣春刀来。

姜皎见薛停云动作,连忙从腰间取出一把石灰粉,撒在楚鸾双眼之上,道:“你要他瞎了,你便来。”

这石灰粉入眼之时,极为辛辣,楚鸾登时不辨外物,疼痛非常,心头火起,怒极反笑,道:“死尼姑,你等着,我楚鸾不取你双眼,将你五马分尸……”他说得悚然,姜皎不以为意。

三人如此僵持,乱民将至,到时便更为棘手。楚鸾暗忖他和薛停云自能制服这尼姑,乱民凶残者众,却难以抗衡。

一番权衡,只得闭紧双眼,任由姜皎将他往后门押去。三人甫一出得后门,便听寺中一声长鸣。薛停云辨出这是锦衣卫已将乱民全数镇压的信号,转头去看姜皎,见她眼中闪过惊悸,心头几乎想问:“你这几年好好活着了么?”

姜皎不知这长鸣意味,转头望见后山浓雾缭绕,不辨真貌,若是能与这狗贼在此同归于尽,便是最好。三人于是又走上后山,山后地形崎岖,鲜有人知,加之雾深草长,更是难行。姜皎命薛停云走在前头,她抵着楚鸾走在后头。楚鸾腰间正汩汩流血,双目刺痛,此生享乐无限,是以今日最为难过。

楚鸾道:“你要杀了我,可以,只是我瞧你年纪尚轻,到时候一女二男死在这深山之中,不知千年过后,后人如何猜想你。”

姜皎哼道:“何须千年之后,我只知千年之前,我是为民除害。”

楚鸾又道:“你究竟是谁?”

姜皎不再理他,三人如是越走越深,已然不辨来路。又过了一会,到得一处山谷,姜皎见此处鬼气森森,迷木榛荒,心道:“就在这里,我先杀了他,再就此自尽!”转念思及薛停云,又想道:“他是个好人,只好麻烦他把我埋了。”主意既定,伸手横过匕首,一道寒光划过楚鸾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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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金环
连载中罗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