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小崇灵寺耽了三日便启程回城。这天冬日晖晖，正宜赶路。姜皎同沈质玉上了马车，往山下去。马车将行至山腰，忽地却见彤雪密布，飞盐漫天，那马车渐渐也行得慢了。车夫转头正要对马车中的沈质玉说声下马修理，不成想那车轮正行至紧要处，于是骨碌碌往山下疾驰。马儿在满目银雪中受惊脱缰，马车自滚至一旁，借着余力转了数圈。此行突遭变故，姜皎和沈质玉全无防备，只在车中颠倒。沈质玉将姜皎抱在怀中，伺机自窗口奔出。偏偏小崇灵寺这山陡峭非常，竟一时无法可止。
不知过了多久，姜皎渐渐醒转过来，只觉周身麻痹酷寒，无法动弹。姜皎动了动手脚，却似千钧坠在其间，连双眼也无法睁开。姜皎心道：“我这是埋在雪里了。”又使劲动作一番，身上积雪纹丝不动。姜皎心头一沉，如此天寒地冻，不消多少时辰，自己便可冷死于此。姜皎一生大事未竟，且一颗赤子之心初识情爱，自然贪恋人世，于是又是一阵努力挣动。又过了许久，姜皎仍深埋雪中，体力渐渐不支，纵是徒劳之功也做不出了。姜皎心头又恨又气，难道竟然命丧于此？转念忆起十四岁那年，碧城也是这样大雪气候，自己射中一只大大的鹰，不知爹爹会如何夸他的阿皎……转眼之间，雪中戳着个雪白人彘，高头大马上立了个纨绔狗贼……姜皎咬紧牙关，心道：“可笑可恨！老天爷，你难道要如此戏弄我，要我冻成人彘而死？”越想越是血气上涌，张开嘴来，冰雪便灌入她口中。姜皎含着一口雪吃了，只一个绝不瞑目的念头。她如此揣着滚烫一副恨心仇肠，渐渐觉得这寒冷也可抵挡，左右无事，又胡思乱想起来。
不知那日与沈质玉欢好之时，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姜皎本性洒脱热烈，早已打定主意，为报父母之仇，一切皆可抛付。且后来渐渐学到，若将情爱一物用于成事，大有奇用。于是对于巴彦、李鸳乃至沈质玉，初初皆以功利之心对待。如何使人陷入掌中，又如何为己所用，虽不十分明了，但总暗藏心间。但姜皎毕竟天真年少，满心只想如何在用情之上运筹帷幄，其实若非她真心相寄，又如何引人入得相思门来？
姜皎正如此迷迷蒙蒙思念沈质玉，头脑渐渐昏沉，想是寒气深侵体内……忽地一个念头将她又是惊醒，姜皎心道：“寒夜银雪，我陷在他肩臂之中，极乐托身，我对他说：‘沈质玉，你不能负我！’”霎时一阵白箭刺透双眸，姜皎缓缓睁了一点眼皮，沈质玉须发蓬乱雪白，双手血漆，终于见了雪中姜皎，凄然一笑。
原来自马车从山上翻滚而下，二人从车中甩出。姜皎身量单薄，就此陷入雪中。沈质玉只滚在崖下，后自清醒过来，却见马车已在大石之上撞得散了。沈质玉连忙奔上前去，见车中空无一人，又转头去雪中寻找。白茫茫大地，哪里再找一片蝴蝶。沈质玉只得按自己摔落的位置胡乱寻找，伸出双手在雪中翻找。此时大雪未止，砸在他背上竟似火烧。沈质玉将外衣脱了一半，缠在腰间，是以更好动作。他不知挖了多少个雪洞，双手抓遍冷硬石块，血糊一片，开在雪地。沈质玉如此寻了半晌，渐渐脱力，双目赤红，瘫坐雪中，心道：“老天爷，我沈质玉一生负人真心，罪该万死……我对世间本无眷恋，一条贱命，如今只求姜皎平安……”转念又思及如此寻找良久，毫无希望，或许姜皎早已死在某处，于是心想：“嗯，老天爷惩罚我绝不能久尝快活，天谴正是如此。”心头又是一阵血气翻涌，一个念头又道：“不如就此死了？”他在雪中既久，心神俱丧，尤是目眩睛劳，恍惚之间，仿佛看到母亲正站在雪地之上，手中握着一根黄金杖，横眉怒目，道：“沈质玉，我教你日日苦读，只为一朝扬眉吐气，教沈魁山瞧你瞧我一眼！你如今为了一个女子，壮志全无，来，来，来，来地藏殿中，同我念金刚！”说着便朝沈质玉挥来。
沈质玉蓦地给幻境中的母亲敲醒，神识归位，又打起精神，心道：“沈质玉，你小时候总困在四方天井之中，你掌心抓不住蝴蝶，抓不住一朵花，今天我拼死救她，是为昨日的你而救。”
沈质玉几乎寻遍整片雪地，终于找到埋于其中的姜皎，伸手将她拉出，感到姜皎已呼吸微弱，连忙将她抱在怀中。前方一大石凸出之处，正留出小小一片遮挡之处，沈质玉抱着姜皎往大石下躲避。过了一会，姜皎身上依旧冰凉，沈质玉只得将二人衣衫脱净，如此皮肉紧贴，以自己体热温暖姜皎。再过了半晌，姜皎终于还醒过来。
姜皎缓缓眨了眨眼睛，犹如给沈质玉抱在襁褓之中一般，心安满足。抬头见沈质玉散乱头发，双目血红，下巴也青了些胡渣，于是亲了亲他喉结，嘿嘿笑道：“你好呀。”
沈质玉低头也笑着看了看姜皎，二人劫后余生，万分珍惜彼此，互相搂了搂。
姜皎道：“谢谢你。”
沈质玉将面颊挨着姜皎柔发，心中思绪翻滚。又听姜皎道：“我十四岁那年，和姜翳外出打猎，我射中一只雄鹰，不成想却抢了一人彩头。我不知那人是谁，只知他恶劣非常，我那时总爱穿着男孩衣衫，他射脱我帽子，我自然生气，但心里全瞧不起。第二天，府衙传唤我爹爹去，说是辨明公义之时到了。爹爹急急出门，连鞋也跑掉啦……后来妈妈跟我说，爹爹忘了重要物事，于是我拿着他那许许多多纸张，送去府衙。昨日给我抢了彩头那狗贼竟然端坐厅中，他穿着金贵衣裳，神气得很，我就知道他绝不是一般人。但那又如何，我仍是一百个瞧他不起！这狗贼贪玩成性，父亲将仁义珍若性命，他却视若儿戏，随意挑拣百姓，绑作一团！后来……嗯……是我坏事，他见了我，想起昨日不愉快，于是强押我上厅，要我亲手……他难道无父无母？这狗贼……害了我爹爹妈妈，我和姜翳流放乌疆……你不知道，我在乌疆认识了一个公主，也可以说是我的师父婆婆，她的住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书，我见那些书上写着好多鬼怪仙人，我高兴极了。我想着一个大大的布袋子，将这些厉鬼全装起来，等到我见到这狗贼，我就打开袋子！哈哈！我还想有一种法术，让我遁进他的梦里，等到入夜，我就钻出来！一刀杀进他的脑子！我想了有一千个法子，我躲在这些法子里，快活极了！”说着姜皎又笑起来，浑然忘了二人正孤零零困在冰天雪地之中。
沈质玉第一次听姜皎诉说自己身世，心头大为震动，对她更生怜惜，道：“你要杀了这人，他是谁？”
姜皎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个皇子，不知道他的姓名，但若是我再见他一眼，我一定立马认出来。”
沈质玉心道：“当今皇子就只三人，三皇子与我年纪相近，五皇子将满十八，六皇子只十岁……”又道：“杀皇子不是件容易的事。”
姜皎道：“嗯，我知道，你……”她原本极盼望沈质玉助她，但如今细细想来，决不愿牵连沈质玉，于是顿了顿，才昂首道：“我不怕。”
沈质玉知道她虽年纪尚轻，但最有一颗无畏无惧之心，见她眼中骄傲生气，心中又喜又怜。
他俩就这样紧紧抱着，身上寒冷，心中暖热。然如此过了几个时辰，纵使沐浴情海，也难抵凌冽夜风。
沈质玉心知身处严寒，先是冷得手脚颤抖，后是蜷缩一团，再是昏昏欲睡，若是熬煎不住，便命丧于斯，于是摇了摇怀中姜皎，道：“不要睡。”
姜皎正自恹缠，给沈质玉摇醒，又看了看他，即使入夜，雪地仍映得人脸光亮。满目之间，除雪之外，更无他物。姜皎道：“我们会死在这里，是么？”
她埋在沈质玉脖颈之间，声音瓮瓮的。
沈质玉道：“不会的。”
姜皎道：“假若死了呢？”
沈质玉还是摇摇头，道：“不会。”
姜皎道：“唉！你就当哄哄我，想一想呢。”
沈质玉笑道：“一贯哄人只说好话，死不死的却能哄你。”
姜皎点点头，道：“嗯！你说，我们要是死了，会是怎样？”
沈质玉道：“听说冥府奈河血流三千尺，十八狱鬼生如菌。”
姜皎道：“啊……那确是很多人了”
沈质玉道：“是，奈河淤平、十八狱坑厕俱满之时，就捉鬼淘河洗沙。”
姜皎道：“那我们会下地狱么？”
沈质玉道：“不知道，你怕不怕？”
姜皎扬首看着沈质玉，笑道：“不怕，我们一起去淘河。”
沈质玉吻了吻她嘴唇，道：“傻瓜，要不要我驼你？”
姜皎道：“嘿嘿……你是乌龟还是黄牛？”
沈质玉道：“你想我是什么就是什么。”
姜皎渐渐又要冷得睡了，口中胡乱说话，其实神智已不太清醒，道：“我想你不要骗我，我想从小就认识你，带你吃得饱饱的，我想走过流虹桥，你第一眼就喜欢我，我想握着刀时，手也不凉，我想自由自在，我会甩开你也会等你，我想做透明的姜皎，太阳一出，我就要走……”
雪声沙沙，月色溟濛，姜皎双眼缓缓合上，忽听一声高呼传来，惊起宿鸟扑剌剌飞腾：“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