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入夜,姜皎聩聩然回到净庐。幸得沈质玉不在,姜皎长舒一口气,往楼上去找梅铮。姜皎心中揣着事,嘭地推开门。梅铮正握着笔写字,教她一通惊吓,连忙将纸笔按在怀中,嗔怒道:“干什么火急火燎的?”
姜皎靠在案边,道:“沈质玉成过亲么?”
梅铮听她如此质询,登时瞪大双眼,一面将手中书信揣了,一面强自镇定道:“谁跟你说的?”
姜皎道:“你只管说是不是。”
梅铮眼神飘忽,只道:“旁人闲言碎语……”
姜皎抢道:“前几日我们去酒儿巷,恰碰上几个锦衣卫。”
梅铮抬眼瞪着姜皎,听她又说道:“其中有个锦衣卫,形貌不俗,嗯,衣衫也挺好看,袖口绣着一株墨色梅花,我猜准是他家中贤妻才有这样巧思。”
梅铮忙道:“你看见了。”
姜皎缓缓眨了眨眼,神情不置可否,转身往梅铮床榻上侧卧,撑着脑袋,道:“说说沈质玉罢。”
梅铮长叹口气,又坐在姜皎身旁,道:“少主……如果不是因为少主,我和姚乐心这些姊妹早已……少主真喜欢你,你……”
姜皎插嘴道:“够了,说不说?”
梅铮转了转眼珠,道:“少主和纳兰姑娘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少主生得俊美翩翩,性情和煦……嗯……温柔……”
姜皎又不满道:“他温不温柔与现下何干,这纳兰姑娘又是谁?”
梅铮道:“纳兰姑娘是从前中极殿大学士之女,娴静貌美,爱慕者无算。”
姜皎道:“行了,行了,七娘,我看你今天全失了往日的机敏。”
梅铮见姜皎今日始终焦躁不耐,又叹一口气,道:“我真不愿说,若是少主知晓你知道此事,定会重重怪罪于我。”
姜皎点点头,坐起身来,道:“那我自己去问他罢。”
梅铮忙拉住她衣袖,道:“‘净庐’之名本是纳兰姑娘取的,此时原是做……”
姜皎笑道:“做他们的婚房?”
梅铮闭了闭眼,又道:“走廊到底那间房是纳兰姑娘生前常住的,我没有锁匙……”
姜皎不等她说完,便奔下楼去,往沈质玉房中翻找。她深知沈质玉众多书信函件甚为紧要,于是加倍小心,不挪动一点地方。如是愈加小心,心中愈发烦闷,不小心将笔墨打翻在地。姜皎将砚台和毛笔拾起,见笔身“初荣”二字,心中一动,又将二者原模原样放好,再去细细找来。原来这锁匙却并未放得多么深秘,姜皎打开案台第二个抽屉,便见摆在一沓书信之上。姜皎拿了锁匙,又回到楼上,将房门打开,踮着脚尖走了进去。
却说此时天色既黑,房中灯火俱无,姜皎只得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正哐当一声踢中桌椅。姜皎给倒下的椅子砸中脚背,索性摁着脚坐在原地。忽听吱嘎一声,门外一身形又晃了进来。姜皎心头一惊,大叹一无所获便被沈质玉捉住,却听那人以气声道:“阿姐?”
姜皎一听姜翳声音,站起身来便捶了捶他胸口,道:“你吓死我了。”
姜翳点燃火折,正要说笑,却见姜皎神色肃然,转口道:“你来这间房做什么呀?”
姜皎道:“你别管,你先出去。”
姜翳摇摇头,往一旁床边坐下,道:“我听你从外边回来便与七娘争吵,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姜皎苦笑道:“告诉你又能如何?”
姜翳伸手揽过她腰,将头挨了挨姜皎衣衫,道:“一人苦闷不如两人苦闷,两人苦闷不如天下人一同苦闷。”
姜皎道:“什么歪理?”
姜翳又是嘿嘿一笑,转头去看这房间,见其中处处物事精致富贵,成双成对,只荒废年岁不短,已铺上不少灰尘,便道:“这是个女儿家的闺房。”
姜皎点点头,也往床边坐下,见床帐亦是绣的鸳鸯,只这鸳鸯小小胖胖,并非名品手笔,想是纳兰初荣情深之时为二人所绣。又去看那喜被,也是这样一对古怪可爱的鸳鸯,姜皎伸手摸了摸,却见一白色物事露出个边角来。姜皎连忙伸手抓过,拿在火折前看。姜翳也凑过头来,见是一个布袋,又伸手估量,却并不轻巧。
姜皎唯恐沈质玉撞破,当下拿了这东西便揣在怀中,对姜翳道:“走。”
姜翳跟着姜皎出了房,姜皎又将房间锁上,见沈质玉仍没回来,于是将锁匙放回原位,往姜翳房中去了。
姜皎和姜翳在姜翳床上对坐,将布袋置于二人之间,一时谁也不去打开。姜皎最恨自己优柔寡断,当下便将布袋扯过,一股脑全倾倒而出,却见其中稀奇古怪的玩意,不一而足。
姜翳伸手拨弄,见戒尺、枯花、手帕、红绳、棋子、书信全塞在其中,奇道:“这布袋是谁的?他一定很喜欢这些东西。”
姜皎抬眼看了看他,道:“你知道?”
姜翳道:“妥善保存黄金白银不稀奇,珍藏没用的废物那一定是别有深意。”
姜皎点点头,道:“是。”又伸手去拿那几个东西,一一放在手中摩挲。姜翳见姜皎神情始终有异,心中暗自揣测,于是去拿过一叠书信,看了看,道:“质玉哥哥台鉴……”
姜皎连忙夺过书信,见那信封上果写着这几个字,道:“什么台鉴,不伦不类。”又将一封书信扯开来,见其上写着:质玉哥哥,今于阁楼小憩,半梦间见游云,游云似汝,飘忽不至。忽忆门前梧桐,较汝情深,出入可见梧子。
姜皎将信攮开,道:“酸不拉几,什么东西。”
姜翳接过那信,道:“这人喜欢……喜欢沈质玉?”
姜皎将一叠书信堆在姜翳身前,道:“你念给我听。”
姜翳瘪了瘪嘴,只得一一拆开,念道:“质玉哥哥,今于……”
姜皎蹙眉道:“这段不用念了。”
姜翳又拿了下一封,道:“质玉哥哥,昨夜春花争发……”
姜皎打断道:“不是说不用念了!”
姜翳鲜少听姜皎呼喝自己,愕然道:“这是下一封了……”
姜皎随手摆了摆那戒尺,望着一旁道:“这种都不用念了,念点新鲜的。”
姜翳又往书信中一一翻找,见其多以“质玉哥哥”开头,其中无非絮语琐碎相思,只最后一封密密麻麻全是字,边角又是烧灰痕迹,便将其从中抽出,道:“这不是……”
姜皎挥挥手道:“念。”
姜翳念道:“今日是第七日,你日日前来看望,莫非害怕永别?你我五岁相识,我以你为终身所盼。如今回忆情思所钟,或是十岁你为我夏夜捕萤,反遭沈魁山重罚。或是十三岁七夕节下,我于千灯之下祈求姻缘,抬眼便见你之所在。我无一日不谓你忧喜……”其间几行已被毁损,不辨原文。
姜翳又往后续道:“是年春日,你高中探花,你我一日看尽长安,只拟此即谓之无双。此刻回望,只余锥心刺骨之痛。你我情定中秋,是以探花郎并中极殿大学士之女,世人可叹,相得益彰。九月十三,桃夭早败,春日宴何开?或为命数暗扣我门,唯我蠢钝如斯,全然不察。沈魁山既早怀杀心,何至于以你为饵?犹记长风之下,你与我言及万物劳形,一袭白衣如踏雪空回,何处去耶?沈魁山视你如草芥,亦有人爱你非金石之质,不与草木争荣。罢,罢。九月十四,你以杯酒困我于此,独留六十八名纳兰族人于沈魁山处。昏坐四方之间,不辨声色,唯胸中一颗心可察。沈魁山与你,是否积数硝硫百斤,暗布园中?是否骤火摧之?是否焰亘霄汉?六十八人,是否血肉满地,焦头烂额?敢视否?此刻东方须臾既出,惟盼父母泉下有知,女儿不孝,引狼入室,且来团聚,再罚女儿无极地狱。沈质玉,沈质玉,日夜盼你至,取你心以拉杂摧烧,当风扬灰。然细数从前,终了莫非只我一处相思?可笑,可悲,方得一处相思成灰。何日你为情肝脑,我必快意非常,迢迢相赠沈质玉与倾心佳人,碧落黄泉永世参商。以瓷碗自戕,刺穿胁胫之时,痛彻骨脑,然犹胜倒悬情魔之劫,不得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