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堪心之六

又过了五六日,夫子出了个试题,命众学生以“舜亦以命禹”做篇文章。李鸳抬起笔来,兴致寥寥,但毕竟学识犹在,于是写道:古之圣王之化天下……化天下……下……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种相思,几处闲愁?如此落笔,思念之情才难抑制,竟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相思之辞。再回看来,颇为酸牙,不忍再读。李鸳长叹一声,放下笔来,以手支颐,望着江水。正是这时,仿佛那少女仍在对岸对他笑!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听闻食人精气的妖狐一旦教人知晓姓名,便须一生与人相守……李鸳揉揉眼睛,果是看花了。想是一贯与好友游戏花丛,自视甚高,实则从未真心以授,如今冷不丁给人拿捏,便失了心智。李鸳细细想来,实在有千种百种的不应该,不由得苦笑摇头。

如此胡思乱想,便至交卷之时,夫子在众人案前敲了敲手指,道:“交上来,交上来。”

众人长嘘一声,老不愿意地递出试卷。李鸳将自己所写不伦不类之物捧在手中,不由得苦笑。夫子又走到李鸳面前,道:“快点快点,丑媳妇也要见公婆!”

李鸳听夫子说得有趣,心中一动,抬起头来,面前这贴着长须、穿着长袍的小老头不正是那个古怪少女!李鸳给她惊得呆在原地,只傻傻瞧着姜皎。姜皎朝他眨了眨眼,伸手抓住李鸳手腕,嘻嘻一笑。姜皎牵着李鸳从书院奔出,一时卷起众人试卷,天地君亲师落在空中翻舞,二人瞬地便不见了。

姜皎跑了一会儿,到了个偏巷,离太清书院已远了,这才停下脚步。李鸳胸膛砰砰跳动,靠在墙壁暗暗打量姜皎。姜皎扯了面上长须,又揉了揉脸颊,道:“夫子这胡子长还是学问长。”

李鸳见她脸蛋红红,穿着手长脚长的衣服,头戴一顶方巾,更显可爱,呆呆答道:“长……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

姜皎扑哧一笑,道:“你在说什么啊?呆子,相思谁啦?”

李鸳见她打趣,伸手握住她手腕,道:“那你呢?来找我做什么?”

姜皎挑挑眉毛,道:“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李鸳道:“你……你三番四次,难道不是属意于我?”

姜皎翻了个白眼,心道:“属意你这呆子什么?”面上只笑道 :“你猜。”

李鸳恍然大悟道:“也有不少女子因那揭帖……倾慕……倾慕于我,你……你也是如此。”

姜皎又不禁喷笑,道:“是啦,是啦。”

李鸳握住她手道:“我……我觉得你很……嗯……我总想着你。”

姜皎道:“所以我这不就来啦。”

李鸳点点头,道:“天定姻缘便该这样,否则我第一次见你时,怎会犹遭雷劈,原来那是月老来了。”

姜皎心道:“倒会自己杜撰,月老来了你那边,却忘了到我这边。”也应道:“是呀,你动一动手指。”

李鸳依言动了动小指,便见姜皎小指也勾了一勾。

姜皎笑道:“红线就在这儿啦。”

李鸳心头一震,只直直看着姜皎。姜皎何曾没见过这般眼神,一时尴尬无言,便摸了摸鼻子,往一旁看去。

李鸳自知失态,忙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姜皎道:“哪儿?”

李鸳道:“我总爱去,嗯……我常和我父亲同去,非是……我从不教旁人知道……”

姜皎道:“丰沮玉门?”

李鸳惊道:“你怎么知道!”

姜皎心道:“我何止知道……”又瘪了瘪嘴,道:“我也爱去。”

李鸳又伸手来握了她手,道:“我……我……”

姜皎道:“这地方咱们俩既然都总去的,那还有什么意思,改日再去罢。”

李鸳点点头,道:“是……”

姜皎眨眨眼,望着李鸳道:“去你家,怎么样?”

李鸳登时红了脸,道:“好……好……快……”

姜皎将手背在背上,又敲了敲李鸳的头,嗔道:“你想些什么。”

李鸳忙歉然道:“对不起对不起。”于是跟着姜皎往李鸳别院去了。

李鸳一面在后头引路,姜皎一面往前走,不多时,便到了李鸳别院。此处虽地方不大,但颇为清静雅致。姜皎推门进去,只见院中一捧清泉并一株桂花树伶俐长着。再往里走,便是李鸳的书房和起居室。以礼教之说,二人万不能同处一室。姜皎自然不管,推开门便走了进去,见案上摞着各种书籍古典,并十余方珍稀宝砚、笔筒。于是坐下来,随意撑着脑袋,指着书脊胡乱看了看,又随手抽出一本,竟又是《西厢记》。

姜皎将书砸在李鸳怀中,笑道:“好哇,你每天坐这案前,不想前程想钗裙。”

李鸳又是红了头脸,道:“不是,不是……我……偶尔解闷看看……”

姜皎又翻坐在案上,撑着下巴,望着李鸳,道:“哦,那现在还闷么?”

李鸳抬起头来瞧姜皎,此时已至黄昏,窗棂泛金,暮风渡过姜皎发梢,自带着雪色香气,李鸳望着姜皎,一时愣了。

姜皎狡黠一笑,道:“你想亲我。”

李鸳忙挥手,道:“不……不……没……”

姜皎偏过头去,道:“那算啦,是我看错了。”

李鸳又伸手去捉她臂膀,道:“没……不……”

姜皎转过头来,反手握住李鸳手腕,笑道:“小结巴,我会把太素脉,卜人吉凶祸福,试一试?”

李鸳乖乖翻过手腕,搁在案上。姜皎将手指搭在他腕间,装模作样去拂胡须,沉吟道:“嗯……此脉长久而不绝乃人中龙凤之脉,必定有一番大作为,但……”

李鸳道:“但什么?”

姜皎道:“但这个……盛极必衰,如巨石投水,必极其底。”

李鸳眼睫眨了眨,道:“那要如何?”

姜皎手指张为手掌,轻轻拍了拍他手背,叹道:“你要韬光养晦、修身养性,什么考学做官,暂且不要多想了。”

李鸳顿了顿,才道:“巨石投水,必极其底……或许我注定这样……那也很好。”

姜皎道:“哎呀,呆子,难道淹死了也很好?”

李鸳道:“淹死……是……尾生与女子相约梁下,女子不来,尾生水至不去,抱柱而死。很好,是不是?”

姜皎心头一跳,不禁道:“是……抱柱而死……”她见李鸳双眼闪烁,竟生出一般向往之情,心道:“不论是终日执斧同虚空战斗的刑天还是大水中抱柱而死的尾生,我愿这样活着或如此而死……”

李鸳见她神情有异,既知二人一般思想,一时再忍不住,伸过头去,轻吻了姜皎脸颊一下。

姜皎愣了一下,再去看李鸳,已头脸红似熟透,埋在书中,不敢再看姜皎。

姜皎见他其实颇为单纯,心中倒生了些烦闷,跳下桌来,道:“我走了。”

李鸳见她拔足即走,以为是自己失了礼数,冒犯姜皎,忙跟在姜皎身后,不住道歉。

姜皎不耐道:“不就是亲了一下么?我又没要你娶我。”

李鸳道:“愿意的……”

姜皎皱了皱眉,道:“什么?”

李鸳道:“娶……”

姜皎扑哧笑道:“好呀,那我要八抬大轿、黄金万两,如何?”

李鸳道:“可以,可以,我们可以先……嗯……去见见我爹我娘。”

姜皎心念一动,问道:“你爹你娘做什么的?”

李鸳道:“我父亲是……嗯……你日后自会知道的……总之……”说着又牵起姜皎的手,殷殷将她望着。

姜皎浑身一个激灵,只觉不妙,又听李鸳忽道:“你呢?那个……沈质玉难道真是你哥哥?”

姜皎听旁人说起沈质玉姓名,不由心中泛起甜蜜,点头道:“是呀,怎么?不像么?”

李鸳看着她薄薄眼皮上那颗细小的痣,道:“嗯……不像……只是……我从没听说他有个妹妹。”

姜皎道:“现在听说啦。”

李鸳道:“你哥哥……沈质玉不好相与……真正是个冷心冷面之人,你……”

姜皎甩开他手,道:“你知道他是我哥哥,你不怕我生气?”

李鸳心中怦怦跳动,一个念头只道:“我愿看你生气。”面上只道:“对不住。”又垂下头来。

姜皎斜眼去睨李鸳俊生生的脸庞,李鸳又半抬了眼,正是姜皎这副睥睨骄傲神情,教他又是欢喜又是害怕。

姜皎正抓住李鸳偷看自己,挑眉笑道:“好罢,好罢,我不生气啦,你说说,他如何冷心冷面?”

李鸳道:“嗯……你们毕竟血亲,或许他对你……”

姜皎摆摆手,道:“快说快说。”

李鸳道:“当年他和中极殿大学士之女行将成亲,一夕之间……”姜皎听到李鸳说道成亲二字时,已然犹遭雷击。正是这时,一声吱嘎响起,门外走进一对夫妇,五十左右年纪,正是李鸳父亲李恪行并李鸳母亲李杨氏。

李恪行和李杨氏久居京城,但常因思念李鸳,赶往南京探望。这一日,李恪行和李杨氏正走入李鸳别院,便见李鸳和一妙龄女子并肩站着,双手相牵,李鸳面上一副痴迷神色。

李恪行当下怒极,震声道:“鸳儿,这是谁?”

李杨氏赶上前去,将两人拉扯开来,牵着李鸳往李恪行身旁站着,道:“定不是什么正经女儿,什么人会光天化日之下登堂入室……对了!总说鸳儿与秦淮娼妓厮混,老爷,就是这样的人教坏咱们鸳儿!”

李恪行道:“是!是!我听闻鸳儿近日荒废学业,正是这个缘故。”

李鸳听父母因不明就里,中伤姜皎,忙止道:“爹,娘,不是这样的,我和她……”说道此时,方想起自己竟不知道姜皎姓名。

姜皎呆呆站在一旁,听李恪行和李杨氏如何杜撰自己来历,又见李鸳满腔柔情地望着自己,什么却没听进去,心中只木肤肤一片。

李恪行见姜皎相貌不俗,面色惨白,想是自己一时威吓住了这小女子,哼道:“你,快快就此离去,再也不要来扰鸳儿,女子生而不自慎者,殆矣!”

姜皎冷哼一声,道:“女子生而不自慎者……是你儿子喜欢我,是你儿子方才亲我、摸我,说要娶我,八抬大轿、黄金万两,我连看也不想多看这呆子一眼。我今日殆矣,那你儿子也等不到三更!”姜皎话音将落,李恪行便挥手一个巴掌,将姜皎打倒在地,怒道:“妖女!”李恪行一向对李鸳寄以极大厚望,给面前这女子如此轻薄戏弄,自然无法忍受。其实他使的力气也不多么大,只因姜皎此时亦是气极,心气俱灰,才给李恪行一击即倒。

李鸳见姜皎跪坐在地,连忙奔上前来,扶住姜皎,道:“你还好么?对不住,对不住……”

姜皎迷蒙见望见李鸳神情惊慌,是绝不做伪,心中只一个念头:“或许我既做不成刑天,也不是尾生,天会收我这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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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金环
连载中罗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