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汗颜道:“那师父你叫我穿这衣服……”
鱼贞道:“我还没老糊涂!只是我瞧你每次穿着这衣服朝山谷奔来时……我倒觉得有些像他……是了,我自然没忘了,我们白日里假模假式地谈诗,实则谈情,到了夜里,不是他越过墙来,就是我逾墙而去……”
姜皎道:“那么你们肌肤相亲了?很亲?”
鱼贞苦笑着点点头,道:“很亲……鱼水相逢之际,我已忘了自己是草原上高不可攀的公主,我只愿做他掌中的一朵小花儿……但终究‘仲子逾园,人言可畏。’没过多久,伊德尔王府就传言我是个失了贞洁的公主,我是失了贞洁不错,还需外人来说?哼,我父王自然是知道了,他怒不可遏,狠狠鞭打了我,但纵使我和青都将军已背地里做了夫妻,父王仍不准许我俩成婚。”
姜皎道:“这是为何?”
鱼贞冷笑一声,道:“呵呵,自然是因为他这将军一文不值……他出使乌疆时,遭大燕朝中谋臣算计,向皇帝进谗言,一纸诏书给他扣在了乌疆,永世不得回燕,又将他的部下或召回、或处死,教他真正成了个废将军!这样的将军娶了伊德尔的公主,岂不是一个笑话又加一个笑话。”
姜皎道:“那可没法子了。”
鱼贞道:“我又怎是那轻易认输的人?哼,我想着与他私奔,便教小癞儿给我俩挖了这么一处山谷,放了许多我从家中拿来的珠宝,还有他珍爱的字画收藏,想着何时囤积够了钱财,我俩一走了之……
姜皎道:“原来这山谷是这么来的。”
鱼贞道:“但我看出他不想与我私奔,他怎舍得将伊德尔王府留给孟和那丫头。于是我诓骗父王,说我已怀了他的孩子,要是我不与他成婚,才真是贻笑世人啦!”
姜皎道:“那么伊德尔……老王,信了么?”
鱼贞道:“父母疼惜子女,自然没什么不信的……我母后担心胎儿月份大了时成婚,教人瞧出端倪,草草为我们办了婚事。我嫁了他,他初时待我仍挺好,但年月久了,再好的容貌也给看腻啦!加之……加之我脾气……坏,他便想去别处寻温柔乡……哼哼,他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将军,不过是生得好了些,又会说些甜话,若不是仰仗伊德尔王府,怎能统领上千兵士,到本公主面前摆脸作色,不想想是吃的谁家软饭,狼心狗肺、见异思迁……”鱼贞越说越气,说着破口大骂,越骂越凶。
鱼贞一口气吐了许多粗言秽语,爽快非常,又接着道:“那年我已与他成亲三年,却始终无所出,但他对我愈发体贴,我心中愈发愧疚,终日上喇嘛庙里祈求子嗣。灵验的喇嘛庙离伊德尔王府有些路程,我常一去就是三四天。有一天,我又往喇嘛庙去祈福,半路上却忽地大雨滂沱,车马无论如何也无法行进,我只得打道回府。回了王府,却没见青都这小子。当时我只拟他外出有事,后来一次一次,才知道他竟与府中奴婢勾搭在一处,往我与他的山谷中私通快活!对我好也是怕我发现端倪!可惜……可惜那年恰逢我父王母后先后因病故去,我心肝俱裂,没空去想他又去了何处。那日母后头七,我头痛得很,想着一人去山谷中歇息一会儿,那对狗男女却早已躺在了我的床上,正盖着我的棉被说体己话!”说着,伸手往旁边一指,正是那张已烧焦的木床。
姜皎道:“于是公主婆婆你便将他们给烧死了?”
鱼贞摇摇头,道:“我总还是念着他的好……他对我念的什么千年万年的诗……妈的,而且那时我肚中真正有了他的孩子,我想他或许一时被狐媚引诱,其实绝非无情之人……我教小癞儿终日悄悄跟着青都,终于给他发现,这对狗男女竟正密谋如何将我杀了,又如何夺了伊德尔王府,到时不止这山谷中的宝贝,再多也全是他们的。”
姜皎轻呼一声,道:“这青都将军竟这么坏!”
鱼贞道:“小癞儿一一对我说了,我却不信,伸手给了他几个巴掌,将他脸也给打得肿起,哈哈,哈哈……说是不信,其实我却在谷中藏起来,我倒要听听……果然他俩说的和小癞儿说得是一模一样啦!他还说与我在一起时,从未有片刻欢愉,和这贱婢却是无限快乐……还说他俩是……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哈哈。只是,小癞儿说青都要趁我睡着时,将我一刀毙命,我偷听时,他却和贱婢商量着将我活活烧死……哈哈,哈哈……他怕我死得太松快,他怎的如此恨我?”她的疑问之中藏着深深沉沉的不解与苦痛,山谷之中回荡着鱼贞的最后几句话,犹如呜咽一般。
又听她道:“我堂堂公主……嗯……我鱼贞公主,从未教人如此欺侮的,我教小癞儿给我做了个石棺,放在木板之下,这对贱人再来谷中苟且,那么就会落入石棺之中,又教小癞儿在石棺里涂抹了厚厚的油脂,只需往一旁的小小孔洞中扔进一个火折子,你说是谁被活活烧死?哈哈哈,哈哈哈。”
姜皎给鱼贞的笑声激得一震,不敢言语。
鱼贞道:“那日一切俱备,我只领着小癞儿……这事也不可教外人知晓,我对他说:‘你申时到此处等我。’可是嘛……我进到谷中,那石棺已给烧得滚烫,那个死鬼和贱妇自然死得不能再死啦!我也不知自己怎生那么大力气,我将石棺揭开,见到……见到……”她说到此处,面上流露出极痛苦的神情,缓了缓,才道:“见那两人紧紧相拥,真正是……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尸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鱼贞转头又对姜皎道:“我也会作诗,是不是?”
姜皎望着鱼贞的神情,知道她今日的每一次笑声都蕴含着极大的痛苦,一时心酸,将头靠在鱼贞肩上。
鱼贞道:“我将这对贱人撕开,倒费了些力气,竟比那石棺还重。贱妇的尸体么,却总有一半黏在青都身上,那我只得作罢。我将她那另一半给狠狠践踏了,又倒了好些马粪、马尿,哈哈,痛快得很……我诅咒这贱妇生生世世不入轮回,子子孙孙为奴为妓!”
姜皎道:“那倒便宜青都了。”
鱼贞道:“教青都这小子死了也日日陪在我身边,对他而言,未必不是惩罚么!”
姜皎道:“师父你出了气,却为何不离开这谷了?”
鱼贞道:“我当时是出了气,可腹中有他孩儿,这孩子生下来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万万不愿给这狗贼留种,于是拿起长剑,冲自己腹中猛戳几下,大罗神仙投胎此处,也给我半路戳死了!”
姜皎“啊”地一声,惊诧鱼贞竟性格刚烈至此。
鱼贞道:“我受了伤,昏了过去,醒来时,腹中那血肉已落在地上,糊里糊涂地一团,也看不出个什么,我举起便扔了。后来么,我觉得此处倒没什么不好,自由自在,就是饿了点……但却教我练得功夫不错,吃老鼠也好过回伊德尔王府给人一辈子指指点点,说这公主比马粪还不如。”
姜皎道:“可是,敖癞伯伯还……”
鱼贞道:“还什么?”
姜皎心道:“你叫他申时在山坡等你,他却空等了二十年。”但念及鱼贞现在的模样,万一给敖癞看见了,或许反伤了鱼贞骄傲的心,于是摇摇头作罢。
她俩人说了长长久久的话,等鱼贞将自己的故事说完,已过了许久。姜皎出得谷来,心头沉重,再想起自己与沈质玉,竟恍若隔世。姜皎一面揣着复杂心思,一面往山坡下走,到了家中,却仍只有敖癞一人在灯下刻木偶娃娃。
姜皎再见敖癞,莫名地十分心酸,她上前拥了拥敖癞,道:“癞伯伯。”
敖癞摸了摸姜皎的秀发,道:“怎么啦?”
姜皎道:“没怎么,就是……嗯……”她不知如何将鱼贞之事告诉敖癞,于是转了话头,道:“姜翳呢?”
敖癞道:“一日都没回来,多是在咕噜河边,他总是和那个小姑娘耽在河边。”
姜皎点点头,出了帐篷,果然远远望去,咕噜河边有一个小小黑影。姜皎一路奔去,却见姜翳蜷缩在河边,一动不动。姜皎心头大惊,将姜翳翻转过来,却见月光之下,姜翳浑身青紫是照得清清楚楚。
姜皎心道:“他知道了。”于是扯下衣裳的一块布条,沾了河水,轻轻擦拭姜翳面上血迹。姜翳双眼已给打得肿起,嘴角裂开口子,但姜皎碰到伤口要紧处时,他却一声不吭。
姜皎又解开他衣领,见脖颈以下也全是伤痕,终于忍不住道:“谁打的你?”
姜翳望着姜皎的眼睛,从她瞳孔中映出不知死活的自己,凄惨一笑,道:“阿姐,你知道人一日能跑多远?”
姜皎不答,姜翳自顾自笑道:“我一日能从此处奔到白音,又从白音爬回此处,厉不厉害?”
姜皎道:“你都知道了?”
姜翳道:“那么我应该再迟些知道,是不是?是等她穿上红嫁衣,还是脱了红嫁衣?”
姜皎低了低头,再抬头时,姜翳已红了眼眶,仿佛教她听见眼泪的声音。
姜翳又道:“我……我是真心喜欢朝格图……自从爹爹妈妈离开了我们,我日日不做噩梦,但我……我装着开心,我不想阿姐担心……其实我没一日忘了报仇,我想着……朝格图是伊德尔郡主,她父王也是白音郡王,那么我若是娶了她,有朝一日,或许能借了……能报仇……其实我喜欢她得很,但我心底是不干净的,如今便是……便是惩罚。”
姜皎听他说起天降惩罚,不由得震动,心道:“或许我也是这样。”又伸手搂紧了姜翳,两人抱成小小一团,成了咕噜河边一个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