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山,波光粼粼的水面泛着一层淡淡薄金,炎夏的暖风渐渐冷却,慢悠悠地吹着一艘不大不小的船。
船头坐着一个半大的少年,他身上披着好几块布缝起来的斗篷,神情呆呆地望着远方。
少年脸上带着普通的木头面具,完完全全盖住了五官,又黑又亮的头发也只用最简单的发带绑着。
微风时不时吹起他左耳的白玉铃铛耳坠,发出轻微的脆响,他突然站了起来,扒着船甲板上的护栏去看不远处的大船。
“吃饭了,我做了鱼煎,小舟。”
一道温柔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暮义手里拿着一串刚做好的烤鱼,心情很好地微微眯起眼睛。
因为久久地没有听到回应,不由得走到少年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在看什么呢?”
鱼戏舟的反应都别人更加慢,他过了几秒才回道:“好多船,暮义叔叔。”
暮义笑着点了下头,“怎么了?”
鱼戏舟却没说话了,好像有些累,默默蹲了下来,就像藏在深山老林的蘑菇一样。
暮义从小看着他长大,还算了解他,看得出来他情绪低落,“不高兴了?”
鱼戏舟轻轻点了点头算作回应,又慢吞吞站了起来。
他饿了。
鱼煎是酸甜口的,没有任何鱼腥味,香味十足,除了鱼煎之外,还有奶白奶白的鱼汤面。
“面具就脱了吧,没关系的,这里没有外人。”
鱼戏舟往周围看了看,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摘下了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白皙精致的脸,五官过分漂亮了,微微圆润的尖下巴,眼睛虽然有些无神,但却极为干净澄澈。像了盛满了一池水,睫毛又密又狭长,如蝴蝶的翅膀轻轻扇动。
他的长相和他这个人一样没有任何攻击性,整个人就像山林之中缓缓流淌的溪流,显得既安静又平和。
暮义见他认真吃起了饭,也不挑食,不一会儿,一碗面就吃得干干净净。
嘴角不由得弯了弯,不就傻了点,这不是很好养活,多听话啊这孩子,从小到大不挑食,也不闹腾。
那预言说不定就是假的!
天渐渐暗了下来,鱼戏舟洗漱完后,一如既往准时准点躺在了床上,即便他现在没有任何睡意,但鱼戏舟觉得他现在就该躺下来。
暮义推开门,见他灭了灯,轻轻合上门,他还睡不着,靠在昏暗的烛火下,仔仔细细地擦拭通体幽紫的紫竹剑。
忽然,一道悠扬空灵的箫声从甲板上传来,暮义一顿,皱了皱眉,但到底没有出去阻止。
夜晚的湖面平静地泛着波纹,底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裹挟冷意的风轻轻地吹动鬓边的头发,鱼戏舟吹着箫,目光落在湖面的月亮上。
水中残月,忆梦中乡。
箫声顺着起起伏伏的水面悄然落入另一艘大船。
男子一袭白青色锦袍,谪仙般矜贵绝然的容貌,如绸缎般的长发落在身上,修长如玉一般的手正捏着一卷书。
他懒懒地靠在软枕上,闭目地听着箫声。
虽然有些距离,但箫声却时不时就会传入他耳里。
他听过无数曲子,但从未听过这首,听着格外让人舒心,烦闷也随之散了许多。
舱房极大,一共三个套间,用门和垂帘隔着,黑压压的一群人跪在最外面的舱房,安静地不闻一丝人声,他们不约而同低着头,脊背挺得直直的。
有不懂事的想抬起头,隔着重重帘幕,好似看见了一个人影,只是没等他看清,旁边就伸出一只大手,掐着他的后颈,迫使他低下。
顿时,再没有人敢看,也没有人敢抬头。
箫声吹奏了很久才停,鱼戏舟的手凉了下来,嘴唇也有些泛白,他抬头望月,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月光。
暮义一直在房间内观察他,忍不住提醒道:“该睡觉了,小舟。”
鱼戏舟盯着空空的手心,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还是去睡觉了。
他睡得不安稳,做了一个噩梦。
火烧半边天,湖面的残月摇摇欲碎,鱼戏舟茫然地站在外面,看见火焰如同蛇的信子,步步逼近他,然后咬上了他的衣摆。
鱼戏舟下意识跳到了河里,窒息感瞬间涌了上来,他忘记了,自己压根就不会游泳,只能任由自己慢慢沉了下去。
砰!砰!砰!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了烟花绽放的响动。
噩梦被打断,鱼戏舟醒了过来,一睁开眼,就看见暮义站在他床边,作势要抱起他。
“……叔叔?”
暮义一脸平静,“外面起火了,我们坐小船走。”
说是说起火,但其实是在杀人放火,暮义知道鱼戏舟胆子小没说其他,只说是起火了。
鱼戏舟愣了一会儿,起身穿好衣服,收拾好东西,戴好面具,跟着暮义坐上了小船。
弃船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们的船和其他大船虽然离得远,但难保不会被牵连,最好还是能回到岸边。
算上渔夫,他们也才三个人,即便是一艘小船也能坐下。
暮义望着烧起来的另一边,眼底微微一沉,突然,一支带着火的箭冲向了他们。
凝夜紫划过月光,剑刃砍断了箭矢,几个带着恶鬼面具的黑衣人如同黑夜中的猴子,灵活地跳了下来,其中一个手拿弓,背着靫袋。
数十个黑衣人齐齐地站在暮义租来的船上,手持血淋淋的剑,冷漠又无情地俯视着底下的一艘小船。
鱼戏舟吓了一跳,却因为反应太慢,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
暮义也没想到这伙人会盯上了他们,冷着脸,拔出了紫竹剑,他回头看了眼渔夫,渔夫压下帽檐,点了点头。
黑衣人目的明确,就是为了杀人而来,不留活口。
而暮义陪着鱼戏舟一起下山,肩负了保护他的责任,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些杀千刀的靠近船。
乌云不知什么时候盖住了月亮,刀光剑影在水面上起舞,血晕染了如墨一般的江水。
尖锐刺耳的摩擦声颤颤不停,每一声都重重地砸在鱼戏舟心中,令他浑身战栗。
渔夫紧紧护着鱼戏舟,把他保护的很好,但鱼戏舟还是被吓到了,眼睛瞪大,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跟着冻住。
他从未经历过任何的腥风血雨,在鱼渊山生活了十五年,他一直都被保护的很好,他被善意所包围,不曾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恶意。
暮义武功高强,深不可测,非常轻松就解决了这些黑衣人,
他足尖轻点水面,缓缓落入小船,衣服上不可避免沾到了点点血渍。
“没事吧?”夜深了,看不清,渔夫以为他受伤了,关心地问了一句。
暮义摇摇头,“没事,我们赶紧走吧。”
他又看了眼发愣的鱼戏舟,伸出手摸了摸鱼戏舟的头发,“被吓到了?”
鱼戏舟愣了几秒,僵硬地点了点头,最后下定了结论,“外面好可怕。”
小船慢慢驶向岸边,暮义思考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怕死吗?小鱼。”
鱼戏舟轻轻皱了皱眉,他第一次接触到死亡在很久以前,阿娘死的那年。
思绪也不由得飘在了很远,后面想得多了就忘记了自己一开始在想什么了。
他现在在想,什么时候月亮才能出来,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睡觉。
阿爹说了,享受当下,做当下的事情很重要。
到了岸边,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很多狼狈的人,岸边也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船,大的,小得,华贵的,简陋的……
但这些人都没有急着逃命,而是靠在一起生起了火堆,不少人手里还拿着书卷,津津有味的阅读。
暮义第一反应是觉得读书人可真不一般,可以将生死看得如此云淡风轻。
下一秒,他就发现他错了,原来周围都有玄衣护卫守着,那个侍卫还告诉他,可以在这里休憩,不必担心有人会暗杀。
暮义笑眯眯点头道谢,心里直犯嘀咕,这么多的护卫,看来这些人读书人里面必然有身份显赫之人。
人一多,鱼戏舟就不自在,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确保戴得严严实实,绝不会掉下来,才亦步亦趋跟在了暮义身后。
其他人注意到他们也只是匆匆一瞥,不会多加留意。
暮义知道鱼戏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特地找了一处人少的,但即便如此,旁边已有人生了一堆火。
捡好了树枝,却没有火石,暮义打算找别人的人借一借火。
暮义转头看着呆愣在原地,被吓傻的鱼戏舟,脑海中蹦出了一个好点子。
“小鱼,我和大叔去找树枝,你去隔壁借把火吧。”
鱼戏舟迅速摇头,语气中带着害怕,“我不要!”
他神情慌张,感觉和陌生人接触会杀了他一样。
暮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是故意的,从下山到现在他能看出来鱼戏舟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就没笑过,像木偶一样,虽然能吃能动,但一点也不生龙活虎。
现在好了,孩子放松了。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另一个人眼中。
男人并未上岸,而是站在船板上看着岸上人的一举一动。
如同夜色中的雄鹰,冷漠地扫过所有人,最后将视线落在戴面具的鱼戏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