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百态,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其中最令人鄙夷不耻的便是窃与娼。
秋四娘身为飞荣派下的门徒,干的便是窃掠的勾当。偏她又与旁的偷儿不同,她生了副好皮囊,自小师长疼爱,心眼也就比师兄妹们少长一颗,因此在飞荣派夜窃武林盟秘宝库,被一帮子正道侠客下了悬赏令时,她信了情郎解定坤的鬼话,做了回里应外合违背师门的蠢事。
两人也确实恩爱了月余,柔情蜜意羡煞旁人。情郎家大业大,秋四娘很快便不满这种露水姻缘——她知道解定坤家里还有个庄主夫人,但她不在乎,秋四娘想,坤郎待她这般好,她便是做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蠢蠢欲动的秋四娘隐晦地表达了这一想法,只是没等解定坤有什么反应,他的庄主夫人倒先怒气腾腾地杀到,持着一根九节鞭差点没抽烂她的脸。
夫人,莫要气了——秋四娘望见情郎哄着他的夫人,连个正眼都没分与自己;又见庄主夫人手中沾了血的鞭子,耀武扬威地对着她遥遥一指——下作的娼妇、不要脸的贱人!再敢让我见着,定要拔了你这狐狸精的皮!
秋四娘吓得魂飞胆破,连夜收拾细软离开。
可她早已被师门厌弃,无处可去,又恐遭报复,一时间竟只能像只阴沟里的老鼠般四处逃窜。好在她还有些吃饭的本领,靠着偷蒙拐骗也还过得下去。
然屋漏偏逢连夜雨,秋四娘躲了几个月后发现身子不对劲,看了回郎中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这一胎怀得不好,强行打掉母体都要跟着一命呜呼,秋四娘惜命,胎儿便侥幸留了下来,
天可怜见,这孩子跟着成日不见踪影的秋四娘长到七八岁,饱一餐饿一餐地靠着好心街坊的接济活了下来。也是命苦,做娘的日子过得不如意,便把主意打到这个愈发标致的小孩身上。
“喏,就是这个”,秋四娘捏着孩童的脸,一手掂了掂富商的银锭子,瘦脱了相的脸上顿时笑开来。她染了病,日日靠吃五石散魂生梦死,这东西上了瘾就再也戒不掉,因此秋四娘急需用钱。
年迈的富商端量着孩童的模样,也露出一个满意地笑,“叫什么名字?”
“秋迟”,小孩的声音细细地,他飞快地瞟了秋四娘一眼,又怯弱地低下头。
富商便将秋迟带回高高的马车上,秋四娘甚至好心情地嘱咐秋迟去了主人家要听话,然后迫不及待地揣着钱又去买药。
到了夜间,秋四娘听得外头一声闷响,她打开门,见到满身伤痕的秋迟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手中还攥着一把匕首,沾了新鲜的血迹。
“你、你怎么回来了?”
“娘,我害怕……他们将我倒吊起来……打我、按在水里……”,见到母亲,小秋迟语无伦次地开口,眼中满是惊惧。
富商有虐童的癖好,小秋迟挣扎中刺了他一下,才逃了出来,等他反应过来一定不会放过母子俩。
秋四娘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骂骂咧咧地收拾好钱财,又要继续逃亡。小秋迟死死跟在她身后,生怕娘亲再次丢下自己。
秋迟的第二次被卖,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秋四娘这回半靠在草席上,她的身子早被药物侵蚀,虚弱得手指都抬不起来,却还强撑着与买主议价。十岁的秋迟静静地站在门外听了会,转身离去。
他在外面游荡了一天,直到夜里下起大雨,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偷跑回来。
秋四娘背对着他趴着,秋迟慢慢地走近,叫了声娘,女人毫无反应。他便慢慢弯下腰去,摸了摸女人垂落在床侧的冰凉的手。
窗外响起可怖的雷声,雪亮的电光划破天幕,借着这光亮,秋迟的眼中映出秋四娘灰白瘦削的面容,她的另一只手向前伸着,差一点点就够着桌上那包未用尽的五石散。
她死了。
再后来,秋迟当了秋四娘所有的遗产,阴差阳错地被重月山庄找到,彼时的解定坤已年迈,庄主夫人也早已过世,这个男人便又想起从前的老情人,对着秋四娘的墓感叹一番后将这个孩子带了回去,秋迟成了解秋迟。
在这里,解秋迟见到了他父亲的另外一个孩子,他名义上的大哥解廷钧。
他的大哥很讨厌他,哪怕解秋迟使尽浑身解数去讨好也无济于事。
解廷钧看他的眼神总带着浓浓的厌弃和高高在上——下贱的玩意儿!离我远些!
旁边的弟子们纷纷笑开,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大多是不怀好意的讥讽。
解秋迟讷讷地噤声,手足无措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又换上一副谦卑温弱的表情,父亲叫我来和大哥一起练剑,若是嫌小弟叨扰我走远些便是。
小弟?解廷钧冷冷地望着少年的落寞的背影,鼻腔中泄出一声冷哼——草窃之子,算我哪门子的弟弟?
解廷钧烦透了这个人,父亲当着他的面夸赞过几回,一边说着解秋迟练剑修习都很刻苦,一边还要有意无意地提点自己两句,好像他比不上这私生子似的!
所以在解秋迟跟在他身后游历被仇家抓走后,解廷钧甚至心情颇好地带着他未过门的妻子策马同游,想着终于甩开这麻烦精了,在外足足待了两天才派人给山庄送消息去救人。
解廷钧唯一没想到的是解秋迟会被折磨得这么惨,气海被毁,四肢尽断,哪怕是救回一条命,今后也会病疴缠身,这辈子就只能做个废人。
解廷钧头一回升起一丝愧疚,也仅仅只有那么一丁点儿,谁叫他非要跟着我出来?解廷钧想着,目光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移开。
解秋迟养了很久才能下地,握着筷子时细瘦的手腕抖个不停,解廷钧看不过去,夹了一筷子放到他碗里。
谢谢大哥,解秋迟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抬起头冲他笑了下。
解廷钧盯着他看了会,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大哥,明日我可以看你练剑么?
你练剑也无用,又不能……解廷钧眼尖地注意到面前人一闪而过的难堪,话到嘴边改了口,随便你。
大哥,这一处剑法我参不透彻。
我再练一遍,你离我远些……有剑气。
谢谢大哥。
解秋迟的脸上是温软讨好的笑容。
是了,讨好——毕竟一个无法修武的病秧子,以后还要仰仗我过活。
解廷钧想着,出剑的动作慢了些,让远处的解秋迟看得更清楚。
大概是解秋迟的表现太过无害,又或许是这个人伪装得太好太久,久到解廷钧以为解秋迟不在意他那一回的疏忽,久到两个人的关系慢慢地变得融洽,他几乎要接受这个弟弟的存在……
直到他误入仇敌的埋伏跌入毒沼阵,沉着吩咐去请人相助时,解秋迟捡起地上的重月剑,嘴角漾开一抹柔柔切切的笑。
大哥,谢谢你的剑。
解秋迟的声音像往常一样温和亲昵,他欣赏了一番解廷钧浑身麻痹动弹不得的模样,薄唇微张,几不可闻地轻声道,我一定会来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