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一定会来的……灿妹一路上都那样说。”
女生看了灿妹一眼。
“那时候雨太大了，天也有点黑。前方开了车灯都有点看不清楚，后方就更模糊了。”
王哥摇了摇头。
“除了灿妹没人看到那边有影子，但是灿妹说一定是小鹿追上来了，就要停下来去接她。”
“为什么会觉得那是小鹿的影子呢？”
洛欢有些疑惑。
“一般这种天没有人会步行上山吧？如果是迟到了，更应该坐车才对啊。”
“不，如果是小鹿的话很有可能。”
“因为她们家没有什么钱，所以她很节省，出门能走路就走路。”
“啊……”
洛欢一时语塞。
过了一会他又问道：“那为什么是灿妹开车呢？她年纪最小又没有驾照，这种恶劣天气开车很危险的。”
“因为……”
几个学生对视了一眼。
“因为灿妹的车技最好嘛。”
“哎？”
“灿妹她……”
几个人都欲言又止，但最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总之就是这样啦。”
“我们一直希望能给灿妹过完这个生日，所以一直都在这一带徘徊——这边离去森林公园的路很近嘛。”
洛欢点了点头。
他们的店在市郊，从这往东几公里就可以到一处森林公园。
“你们……不怪她吗？”
几个人都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们的生命早早地就停止了啊。”
洛欢感到无法理解。
“你们不是就要去上大学了吗？未来你们还有很长的人生……”
“活的越久就会越幸福吗？”
王哥打断了他的话。
“如果原本就很不幸，早点结束苦难不好吗？为什么觉得只要继续活下去就一定会变得幸福呢？”
洛欢张着嘴巴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反驳。
“这个世界上，真正因为‘活着很幸福’这件事活着的，有几个人呢？”
那个女生说道。
“大部分人只是活着而已。因为不应该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这对父母和朋友是‘不负责任’，所以活着而已。”
“但我们是因为意外死的，如果每个人的寿命有‘天意’，那这就是我们的天意。死了就死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洛欢从他们的话语中察觉到了其他意味。
“你们……过得不幸福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桌子前沉默了一阵，几个人各自叹了一口气。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
“幸福的人模样大致相同，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1」”
王哥笑着说道。
“这可能是我说出的最有水平的一句话，我妈还在的时候，我在书店的一本书封面看到的。”
他抬起头来看着洛欢。
“那么老板，我们可以讲讲自己各自的故事吗？”
洛欢点了点头。
王哥伸手从别的桌旁拖了张椅子过来，对洛欢示意了一下。
洛欢犹豫了半秒，然后在桌旁坐了下来。
“先从我开始吧。”
王哥说着，把自己杯里剩的半杯酒一口气喝完了。
“我叫王大贵——是不是很俗气的名字？我也这么觉得，我伯伯家的儿子叫王大富，他们就这点起名水平……所以我让别人叫我王哥。”
“我的经历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那种因为家庭不好、小小年纪就没有好好读书、初中毕业辍学的人。一般来说就是‘不良少年’吧。”
听到这里，洛欢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王大贵穿着印花T恤、铆钉皮夹克、布满金属链子的牛仔裤——顶多是从现在的眼光看来土了一点，但和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没有太大区别。
“我初中毕业后就去了摩托修理厂打工，有活的时候修车，没活的时候就骑着客人的摩托车去街上浪——要把引擎开到很大声，然后一阵风一样从一群女学生面前开过，然后她们就会一阵惊叫。”
“你们别笑，当时我真的觉得很酷……”
桌上零零散散响起了笑声。洛欢想到那个画面也差点笑出来，但还是努力忍住了。
“好了好了，我是大傻比我先说了！”
王大贵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
“我继续讲了啊——”
“应该是你们高一下学期吧，有一个工作日，大中午的街上都没什么人，我就一直骑车骑到了城南的江滨，把车停在江边的马路上吹风。”
“我一边吹着风，一边四下乱看——然后就看到一个女生站在江边的护栏上，一直低着头往江里看。”
“当时我想大事不好了，她一定是想不开了。于是我想都没想就跑了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腰就往下拽。”
“她拼命挣扎，对我又踢又抓的。我心想她这是铁了心了，我一定不能松手，于是我抱得更紧了，一边拖着她一边大喊：”
“‘你看今天的阳光这么好，你跳下去以后就看不到了！想想你的朋友，你的家人，那些好吃的东西……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瞎喊什么，但是她突然停止了挣扎。我见状也就小心地把她放了下来，她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是想救我？’她问道。”
“我点了点头。”
“‘你以为我想不开？’”
“我又点了点头。”
“然后她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没事！我就站上去吹吹风！’她说，‘就像在电影里一样：I’m the king of the world——’「2」”
“我是没听懂她说了啥，但是她对着江喊完那句话，就转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过还是谢谢你，大哥。’她说道，‘你真是个好人。’”
“嗐，我活那么大，还第一次有人说我是好人呢！以前只有人说我是个没救了的坏孩子，我也想自己肯定没救了，看我爸啥样就知道……但是今天居然有个人说我是个好人。”
“这就是我第一次认识灿妹的情景。”
小缒“啊”了一声。
王大贵看了一眼依旧趴在桌上哭泣的灿妹，继续说下去。
“那天后来我们就在江边聊天，我才知道灿妹其实算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她家算是挺有钱了。她说她一直循规蹈矩，从来没有体会过逃课的感觉，今天是第一次，让我千万帮她保密——她在A城的私立高中上学，管理特别严格，如果被抓到偷跑是要被处分的。”
“我点了点头，说一定帮她保密。她笑了笑，又说了一句‘大哥你真是好人’。”
“人就是很奇怪，哪怕是我这样没什么救的人，突然被当成‘见义勇为的好人’，就忍不住要维持这种形象。”
“于是我和她说我是江滨安全防护队的，在这一带巡视，刚好碰到了她。”
“她说你是志愿者吗？我不知道志愿者是啥意思，胡乱点了点头。”
“‘那你好棒哦！做志愿者的都是甘于奉献的人。’灿妹说道。”
“后来我们聊到快天黑，灿妹说她们学校马上要查岗了，问我能不能骑摩托把她送回去。”
“我把她送到学校外，看着她爬上了一棵树、然后一跳就跳到了围墙上。”
“‘谢谢你，志愿者大哥。’她说着就跳回了学校里。”
“我回去一路上都想着这个‘志愿者’是什么东西，最后去了路边的网吧，一查才知道都是些给养老院送大米啊、在路边协助交通一类的人，还没有钱。”
“我想说没有钱去干这种事不都是傻比吗？灿妹居然觉得我是这种人，还蛮搞笑的。要知道我在路上看到一个腿脚不便老人，我都会故意从他们旁边一下子跑过去，然后再回头笑话他们。”
王大贵说着叹了口气：“我是傻比我先说了。”
“反正从那以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我突然就觉得以前让我很开心的事情都变得很无聊。后来我还真的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敬老院关怀活动’，就和店里的兄弟说要去溜街，偷偷摸摸跑去参加了。”
“你们猜怎么着？我居然在里面看到了小时候邻居家的老奶奶。”
“那个老奶奶以前特别讨厌我，总是追在我后面恶狠狠地说我将来一定是个害人虫，因为我爸就是——不像她教育出的儿子、孙子都特别优秀，都有正经工作。”
“到了敬老院我才知道，这几年她儿子挥霍掉了她的积蓄，就把她扔在敬老院不管了。她的孙子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刚开始她看到我很不好意思，一直避着我。我也没管，就和其他人一起干活——反正就是打扫卫生啊、搬搬东西啊、和他们聊天一类的。”
“到最后要走的时候，那个老奶奶突然出来了，流着眼泪说她当年错了，我这样的家庭也能养出好孩子。”
“反正从那之后，我就老去看她。”
王大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前面没有说，我爸也是那种啃老族，有钱就去花，没钱就回去找爹妈要，所以我妈很早的时候就离开我们了。我14岁以后除了每天晚上回去睡觉，和我爸就像陌生人。”
“16岁那年爷爷奶奶走了，我爸没了收入，也不知道每天去哪里鬼混。听说我在摩托车店赚了点钱，就打上了我的注意。”
“我当然不理他，就再也没回过家，都在店里沙发凑合睡。”
“后来我也时常见到灿妹。当初看她爬墙那架势，我就知道她不是第一次逃课，但是我没有说——我们约好时间，每周一下午我就去墙下等她，然后我们就去四处兜风。”
“你可别觉得我们有什么别的关系啊，其实我就很单纯地把她当妹妹，她也把我当哥哥——后来我才知道，她确实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哥哥，但是对她特别差。”
“可能我比较罩着她吧，还会给她买饮料什么的，所以她把我当哥哥。”
“再后来越来越熟，她就说你还年轻一直这样不行，要不去读个职校学个手艺也好。”
“我说我去读书就赚不了钱，赚不了钱就没办法生活。灿妹说她爸妈平时给的零花钱还是很多的，就当借我的。”
“所以我就考了汽车维修，比修摩托车就业好多了。你们还别说，我学这个还有点天赋呢。没事的时候我就自己买书看，等着毕业后去考个大专，直接学汽车设计。”
“我和邻居家老奶奶关系也越来越亲近，她把我当亲孙子，我也把她当亲奶奶。”
“半年前老奶奶走了，所以我也没啥遗憾的，没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大贵一口气说完，像是感觉渴了，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啤酒。
洛欢感慨地点了点头。
人生是由一个又一个选择组成的，很多时候在岔路口就是一念之差，让人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王大贵本身不坏，当初他因为家庭环境选择浑浑噩噩地挥霍青春，后来又因为一个救人的善念和“想维持好人形象”的原因走回了正道。
这是他自己的功劳，而不是灿妹或者那个老奶奶。洛欢想道。
“那你的人生开始变好了，突然……不觉得遗憾吗？”
洛欢问道。
“有什么可遗憾的，如果不是灿妹，我之前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这不还多活了好几年嘛！就是那些学费我还没还她，所以我就想着一定要在她18岁这天给她好好过一个生日……”
王大贵说着顿了顿，突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洛欢一愣。
他想起先前王大贵提到“灿妹不喜欢过生日”，难道其中还有什么缘由？
他不由得又看了灿妹一眼。
「1」《安娜·卡列尼娜》，列夫·托尔斯泰
「2」《泰坦尼克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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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胡萝卜蛋糕（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