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欢松了一口气。
“这是罗宋汤。”
他说道。
“罗宋汤？”
“这是北部一些国家常见的汤品，后来传到我们这里，就用当地的发音命名。”
“其实它只是一种用当地常见食材做成的杂烩汤，一般来说是甜菜、番茄、土豆、胡萝卜、洋葱等等，有的还会加肉。”
小缒和赫莲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因为是家常料理，就和番茄炒鸡蛋一样，每家都有独特的做法。它从国外传过来之后又经过口味改良，因为我们这边不吃甜菜，就用番茄作主料。时至今日，很难知道赫莲娜当初吃的具体放了什么食材。”
“所以我只能猜测。”
赫莲娜点点头：“就是这个味道。”
“你放了什么呀？”
小缒很好奇，
“你怎么猜出来的？”
“首先，赫莲娜说她记忆里的味道酸酸的、不怎么甜，还有醇醇的奶味。”
“酸酸的说明主味是番茄，不甜说明没有加甜菜和糖，奶味是因为放了奶油，再加上洋葱——”
洛欢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
“一道菜里让人印象深刻的味道，通常只是最主要的食材和一两种特殊食材的味道。”
“除此之外的味道，不会在记忆里占据主要的位置。”
他说着用勺子捞了捞汤底，只见里面也只放了番茄块、土豆、胡萝卜和洋葱。
“这些都是我去附近买的常见食材。奶油我也没买，用的就是水牛奶。由此说明，这些味道都不是赫莲娜对那道菜的主要记忆点。”
“那么主要记忆点会是什么呢？”
他看向了面前的两人，那两人也迷惑地看着他。
洛欢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碗：“就是树番茄啊。”
“嗯？”
小缒歪着头用力想了想，恍然大悟。
“啊——！”
“吃拌米线的时候，赫莲娜说吃到过树番茄的味道！”
洛欢点点头。
“因为赫莲娜此前喝过的罗宋汤里从来没有过树番茄的味道，所以才印象深刻吧。”
他说着舀起了一勺汤汁。红色的汤汁里，树番茄已经熬化了。
“也许就是在地方志上频繁记载有外族人来访的那段时间，罗宋汤传到了我们这里。因为树番茄是非常有本地特色的食物，在口味改良的过程中，当地人加进了汤里也不奇怪。”
“赫莲娜一定是偶然到了这里，进了村民的家，无意中吃到了改良过的‘家乡菜’，才有那种熟悉又陌生的的感觉吧。”
听到这里，赫莲娜的眼泪沿着脸颊滑落到了汤里。
“是的，是这样的，我想起来了。”
*
“事情起源于一份报纸头条。”
赫莲娜低头看着桌面，缓缓说道。
“那一次的头条刊登了一则‘犯罪宣言’。报社主编说是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有人扬言要摧毁这个国家。编辑部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公开，并向大众征集线索。”
“一开始人们只当那是恶作剧，但是后来，有人在食用特定的面粉后出现了食物中毒现象，就在这时，那份报纸又公开了匿名信，说这是一次‘牛刀小试’，未来还会有更大规模的事件发生。”
“再后来，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出现了传染病……紧接着都有各种匿名信出现，扬言这是他们干的。”
“再后来，还有平民无端死亡，一时间人心惶惶。”
“没有人知道这些发布匿名信的是谁、长得是什么模样，于是他可能是任何模样。”
“他可能就在我们身边，是我们平时买菜遇见的食杂店老板，是公园长椅上看报纸的大爷，甚至是我们的邻居。”
赫莲娜停顿了一会，重重叹了口气。
“随着事件越来越大，那些匿名人士的手段也越来越多——他们在食品、工业、交通等方面无孔不入。警察焦头烂额，毫无头绪，最后终于逮捕了一些人：一些四处走动的流浪汉。”
“流浪汉们可以去任何地方而不被怀疑，而且他们饱受生活之苦，想要报复社会也情有可原——他们看起来的确是最有可能的作案者。”
“一时间流浪汉成为了众矢之的，所有人的紧张都找到了释放口。不管有没有证据，他们都认定了是这群人干的。”
“他们报警抓住一切无家可归的人，不管他们是不是穷困潦倒或者病痛难当；他们用石头攻击那些人，不管是老人还是妇孺……”
“短短半个月时间，街上再也看不到一个流浪者。匿名信似乎也偃旗息鼓，警察宣告破案。”
“没有人问过这些消失的人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赫莲娜咬紧了嘴唇。
“后来怎么啦？”小缒问道。
然后他被洛欢瞪了一眼。
赫莲娜摇了摇头：“这件事结束不到一星期，报纸头条又公开了匿名信。”
“信上说所有人都是笨蛋，那些事根本不可能是流浪汉干的。他们还在等着被人抓住，但是没有人抓得住他们。”
“人们回过神来，也想到流浪汉虽然可以在城市里来来去去，但并没有条件做到在工厂生产的食品里投毒、破坏列车刹车之类的事。”
“恐慌又一次蔓延开，比之前那一次更甚。”
“人们开始猜测，这个‘他们’是一群广大的联盟，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足够的知识去完成无孔不入的破坏。”
“到最后，每个人都变得疑神疑鬼：如果我不是‘他们’的一员，那也许就是你。”
“于是人们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身边每一个人，默默记下他们无心说出的话，揣测里面可能的意味。”
“然后他们向警察告发，就像当初告发那些流浪汉一样。”
“渐渐地，人们会发现平时一起工作的同事突然没来上班；邻居家送孩子出门上学，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空气又陷入长长的沉默。
“我是一个老师，教授音乐。”
许久后，赫莲娜轻声说道。
“现在你们一定看不出来吧？学习艺术的人，不该是这个样子。”
她把头深深埋了下去，肩膀开始不住地抽动。
“可我还能如何？生活改变了我，它让我不安、让我哭泣，让我……恐惧。”
“直到有一天，恐惧终于消失了——因为那件事确确实实降临到了我头上。”
“啊！！！”
小缒喊了起来。
见洛欢就要伸手捂住小缒的嘴，赫莲娜抬起头苍白地笑了笑：“没事的。”
“其实到了后来，‘他们’的存在已经变得无关轻重。人们戒备彼此，甚至为了防止自己被告发，就先去告发别人。”
“越来越多的人被带走，但每次大家以为破案了的时候，匿名信又重新出现。”
“每一次匿名信出现在头版，嘲笑我们，就说明过往的‘罪人’都是假的。但是从来没有人道歉过、后悔过，他们只是变本加厉地转向另一个目标。”
赫莲娜又一次叹了口气。
“我不理解。我真的不理解。”
小缒眨眨眼睛，丝毫没有听懂。
但看见洛欢严肃的神情，她还是把疑问压在了心里。
赫莲娜继续往下说。
“被带走的那天，我正在上课。钢琴弹到一半，我听见有人敲了敲教室的门。”
“我停止了弹奏，看见一个穿警服的人。”
“他说：‘女士，不好意思，您恐怕要和我们走一趟。’”
“在路上，我得知有人说我在课堂上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争辩自己只是音乐老师，他们就说我是弹奏了一些煽动性的曲子，说明我内心对这个世界不满。”
“我沉默了。我确实无法理解这一切，但我从未对我的学生们抱怨过什么。”
“向警察告发我的是谁？是我的同事？我学生的家长？……我不敢再猜下去。”
“带我走的警察中有一个人对我抱有同情。他说他也热爱音乐，一路上都对我保留了尊重，还宽慰我如果调查没有结果，我很快就能出来的。”
“但我知道，进去的人从来没有出来过。他们不会承认自己抓错了人。”
“于是我做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心里却在盘算着，怎样利用他的心软逃走。”
“事实上，我也的确逃走了。”
她摇了摇头。
“我不敢回家，因为他们一定会在家里等我。我不敢去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家里，不敢去去过的地方。”
“我跑啊跑啊，根本没有目的、最后也失去了感觉。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只知道不能停下来，要远远地离开那个地方。”
“后来我就闯进了一片山林，靠着山林里的水果和野菜度日，一边继续往前走。开始还可以勉强应对，后来似乎进入了雨季，几乎每天都是绵延的雨。我没有多余的衣物，即便在山洞里找了些树叶点火，也驱不走寒意。”
“因为始终处在湿冷的环境中，我的四肢关节很快就开始疼痛。手肘和膝盖就像被凿出了两个大洞一样，呼呼地漏着寒风。”
赫莲娜深吸了一口气。
“我恨透了不停歇的冷雨。”
“这雨就像‘他们’一样，它不会杀死你，只会让你一点一点窒息。”
是冻出关节炎了。洛欢想道。
早知道多做点驱寒的食物了。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雨还没停，我却在远处的树林间见到了几点灯火。”
“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那是迎接我的彼岸之火。”
“反正也没有什么值得牵挂了，我便径直朝着那灯光走去。”
“那时候我已经因为饥饿和奔波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突然闯进门，似乎把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房子里生着火炉，很暖和。火炉旁坐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似乎正在做着什么饭菜，看到我一下子吓得站了起来，嘴里呜啦呜啦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我的意识却突然模糊了，像是身体终于到了极限，再也撑不住了。这时候我的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放声大哭，然后就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后，两个老人坐在我身旁烤火，见我有了动静，就端来一碗热乎乎的汤，呜啦呜啦地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太冷、太饿了，便接过来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喝到那味道的一瞬间，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虽然有点不一样，但那就是我们家乡的汤，家家户户都会做的汤。”
赫莲娜抬起头，看着天花板。
“那一瞬间，我真的好想家。”
“我想念我的丈夫和孩子，想念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同事。”
“我回忆着和他们一起的美好过往，我恨我自己独自逃走，把他们置于危险的境地……”
洛欢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又是一个沉重的故事。
“那后来呢？你一直都没回过家吗？”
小缒问道。
赫莲娜摇摇头。
“不，我回去了。其实我逃走没过多久，真相就大白了。”
“没有什么阴谋，所谓的‘匿名信’不过是利用了人的恐惧和多疑，把一些相互独立的事件联系到了一起。”
“交通事故原本就时有发生，食物中毒是因为那家工厂往里惨了发霉的面粉……至于后来的一些针对平民的攻击，更被证明是有人浑水摸鱼，把自己的私仇推到‘匿名信’上。”
“那信说得没错，我们的确是一群可笑的人。在那几个月里，我们无端造出了一场‘战争’，葬送了一些人的生命，还杀死了人心。”
“回过神来，却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那其中的一员。”
“总之，知道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就回去了。”
洛欢听着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那碗汤是赫莲娜生前喝到的最后一碗汤，所以才会徘徊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赫莲娜会唯独放不下在这里喝下的并不正宗的“家乡味”呢？
正想着，赫莲娜又开了口。
“回去以后我才知道——”
“当初向警察告发我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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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罗宋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