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代桃僵

察觉到谢老九的惊惶,谢易抬起如藕节般的小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对方的胳膊。

见眼前的小娃娃用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自己,谢老九怔了怔。

记得之前在荒骨岗被野狗包围的时候,这孩子哭得震天响。如今遇到如此诡异的场面,小谢易不仅没哭反而还十分淡定。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方秀才给他的感觉不如野狗危险。

想到这儿,谢老九慢慢冷静下来。

仔细一想,刚才方秀才并没有要吓唬他的意思,反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老九叔,求您帮帮我!”

想到这儿,谢老九顿时清醒过来。

是了,方秀才是来向他求助的!

因为家贫,方家平日里没有什么来往的亲戚。前些年方秀才他娘走的时候,丧事都是他帮着办的。

或许正是因为记得这份恩情,方秀才平日里见到他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每逢过年的时候也总是会给他送自己书写的门联。义庄用不用得上再说,也算是他的一点心意。

回想到过去的种种,谢老九强压下亲眼见鬼的恐惧,咽了口唾沫道:“伸冤的事你应该去找罗县令啊,我只是个守义庄的,如何能帮得上忙?”

“我也想过找罗大人,但是大人他……”

见方秀才面露难色,谢老九这才想起罗县令格外畏惧怪力乱神之事。昨日县衙内出现了一串水脚印就让对方如此兴师动众,如若方秀才在他面前显灵,这位县令老爷恐怕当晚就得吓得跑出县衙。说不准第二天还会把白峤县境内寺庙道观的大师道长们全都请来衙门做法驱邪!

想到这儿,谢老九不由叹了口气,把心一横——

“那你说吧!虽然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够帮到你什么。”

见谢老九愿意聆听他的冤屈,方秀才大喜,随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对方。

方秀才,双名嘉文,二十有一,年幼丧父,全靠母亲拉拔他长大。

方嘉文的家境不算好,为了贴补家用,他母亲常年从绣坊接活儿。这日也绣花夜也绣花,久而久之便熬坏了身体。

然而万般皆下苦,惟有读书高。所以哪怕生活再困苦,方母也依旧咬牙做活供儿子读书。好在方嘉文天资聪颖且足够争气,十五岁便考上了秀才。

原本按照正常的求学路径,他将会在十八岁的时候考上举人。可是好巧不巧,方母在这一年病逝了。

按照大雍朝的律令,父母去世学子需守孝三年方可进行科举。于是方嘉文又因为守孝的缘故耽搁了三年。

好不容易挨到孝期结束,他终于能在今年秋闱下场,却不料遇上了此等祸事。

说来也是方嘉文时运不济,那日收摊回家的时候一个没注意正巧撞上了刘能。

刘能的诨名虽然在白峤县无人不知,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得他的长相。尤其是方嘉文这种一心只读圣贤书,每日只在桥边本本分分卖字画谋生的书生。

因为不小心撞了人他原本想和对方诚心道歉,没曾想刘能压根不听他说话上来就是一脚。如此霸道无礼,作为读书人的方嘉文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便想和对方理论,没曾想此举反而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直到现在方嘉文都不能理解,他只是要句道歉而已,刘能为何要杀自己。

而如今,这个问题的答案想来也只有作为凶手的刘能自己知道了。

*

刘家。

白日里一片缟素的府邸如今已然恢复了原样。正如外界所议论的那样,刘家似乎对这位小儿子的意外离世并没有表现得多么伤感,反而更像是甩脱了一个包袱。

可事实上,只有刘员外自己才能深刻理解到“儿女都是债”这句话的含义。

白日出城之后,刘员外便将下葬的事宜交给了管家,自个儿则绕道去了乡下的庄子。

田庄的位置比较偏,庄子里除了一个看守的老仆之外并无其他人。将老仆打发走后,他径直走到了最里头的院子。

屋子里,只见他那本应该溺水而亡的小儿子刘能此刻正焦躁地徘徊着。

见到来人,刘能随即冲上前:“怎么样了爹?”

刘员外睨了他一眼,压抑着心中对眼前不争气庶子的厌恶,冷声道:“已经处理好了。”

说着便从腰间取下了一袋银钱丢到了桌上。

看到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刘能的眼睛顿时一亮。还不等他打开数一数却冷不丁听到父亲的后半句话——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你今晚就离开白峤县,离得远远的,以后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闻言,刘能抓着银钱的手紧了紧,手中的金银就仿佛烤熟的山芋一般烫手。

很显然,他爹是想和他断绝关系不打算认他这个儿子了。

做事向来都是无法无天的刘能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恐惧。这种恐惧哪怕在他失手杀了那个姓方的穷书生时都不曾有过。

惊惧之下,他跌坐在地,慌慌张张地爬到父亲的脚边抱住他的大腿,苦苦哀求——

“爹!爹!您不能不管我,我可是您的亲儿子啊!”

看着脚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儿子,刘员外不由闭了闭眼,内心再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

“正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所以我才会帮你收拾这堆烂摊子。”

听到父亲的话,刘能止住哭声,仰起头怔愣地看着眼前人。就仿佛是第一次看清自己父亲的样貌似的,对方的眼中没有一丝慈爱,只有无尽的陌生。

“从小到大你给我捅出多少娄子?哪一次不是我给你摆平的?”

“习文不成习武不就,做生意也不会,一天到晚就只会吃喝嫖赌!”

“本想着你无用也就无用了,还有你的几个兄长能撑门楣,可谁能想到你竟然还敢杀人?甚至还把尸体藏咱们刘家的酒窖里!”

“我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生出你这么个混账玩意儿!”

听到父亲久违的怒斥,刘能满面惶恐,与此同时心中也生出了一丝不满与愤慨。

他也不想杀人的,可谁让那书生恰好撞上来?

他生平最讨厌这种满嘴之乎者也仁义道德的读书人,因为这会让他想起他那位嫡亲的大哥刘赟!

大哥是嫡母生的,从小天资聪颖,二十来岁就考上了举人。而他是小娘养的,本身就比身为嫡子的大哥矮一头,再加上他天生就对读书缺根筋,就更加不受父亲待见了。

别说大哥,就连同为庶子的二哥、三哥和四哥他也全都比不过!

二哥、三哥擅长经商,能够将家里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四哥更是能文能武,样貌英武不凡。

他有什么呀?一个早死的姨娘。

他会什么呀?他什么也不会。

没有生母帮衬的他在刘府的地位本就尴尬异常。再加上他的兄弟们处处优秀便愈发衬托得他像一根朽木。

在爹的心中,他就像是一颗老鼠屎坏了刘家一整锅粥。

别说爹和他的便宜哥哥们看不上他,就连下人都在背地里议论他,认为他这个庶子处处无能。

可是是他想无能的吗?他也想才高八斗,也想英武不凡,也想像二哥和三哥那样成为爹的左膀右臂啊!

可他天生就是如此的平庸,就是如此的蠢笨,他能有什么办法?!

刘能的心里苦啊。

这人一苦总得找地方发泄。于是他就去了青楼,去了赌坊。

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够用钱买回自己可怜的,被人践踏的自尊。

在青楼里花钱买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话本里救风尘的才子英雄。在赌坊赢钱的时候他更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而只有当他欠了一屁股债回家问爹伸手要钱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像是刘家的一份子,是爹的亲儿子,没有被对方忽视。

渐渐的,刘能爱上了去赌坊的感觉,也由此染上了赌瘾。

那日他手气不好,接连在赌坊输掉了数百两银子。花光了兜里最后一文钱甚至还倒欠了几十两银子后,他被赌坊老板赶出了赌坊。他的内心本就憋闷不已,恰逢此时一个穷酸书生撞了他。

气愤的当即他踹了这不长眼的东西一脚,本以为那家伙会识趣地滚到一旁,没曾想对方竟然拦住他妄想着跟他理论。

刘能简直气笑了。

他爹也就罢了,你小子算什么东西?

有些时候,人心的恶念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契机就能如气球一般瞬间膨胀。

在刘家,不受待见的刘能无法顶撞自己的父亲,也无法教训被父亲看重的哥哥们。可他难道还不能教训眼前这个贫贱的书生吗?

一时间,他的心中便涌现出一个毒计。

他改变了先前的蛮横态度佯装知错,哄骗那书生想要请他吃饭好好跟他赔礼道歉。

那书生一开始并没有答应,但见他确实摆出了一副知错的诚恳态度,这才慢慢软化了态度。

他将对方带到了刘家经营的酒楼,趁其不备将人打晕拖入酒窖装进了装酒的坛子里。

他发誓,那时候的他就只是想教训一下这个书生,可谁曾想对方竟然就这样死了。

担心东窗事发,他只得想办法自行处理尸体,却不料在搬运尸体的过程中被来铺子里盘账的爹发现。

刘员外气急,恨不得立刻打死这个孽子。

然而理智占据了上风,他终究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虎毒不食子,哪怕他再怎么厌恶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下大狱抹黑他们刘家的门楣。于是他只能上了刘能这条贼船帮着他处理尸体。

因着尸体在酒缸里泡了数日一身酒味,刘员外便心生一计想了一出李代桃僵。

以运送酒水的名义将那具尸体悄悄运到城外白峤河的上游抛尸。等尸体顺流而下进入县城已然是数日之后,到那时尸体定然被水泡发得**肿胀辨不清原本面貌。

等到尸体被人发现官府发布告示他再上门认尸,谎称对方是自己死去的小儿子刘能,让其以酒醉坠河之名诈死下葬。一个纨绔二世祖喝多了酒夜不归宿掉进河里溺死了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而此时,真正的刘能早已被他安排了新身份送出了白峤县。

这样即便日后有人察觉到方秀才不是失踪而是死了也不会怀疑到刘能身上。毕竟这刘能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而他在白峤县经营多年善名远扬,一个穷书生的死又与他有何干系?

解决了这糟心庶子惹出来的麻烦还能以此与其断绝往来,在刘员外看来,这绝对是一出绝妙的一石二鸟之计。

可以说,刘员外在事发之后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考虑并安排好了解决方案。若是没有方嘉文的鬼魂跑来义庄告状只怕真相真的会随着那具泡发到肿胀变形的尸体一同深埋至地下。

听完方嘉文阐述的前因后果,谢易不由唏嘘。

只是因为不小心撞了对方一下就惹出了这么多事端甚至最终丢掉了性命。

果然,在这个时代人命贱如草芥啊。

“今日他们将我的尸骨埋在乱骨岗甚至还在棺材上钉了镇魂钉想要镇压我的魂魄,若非底下人做事懈怠弄丢了一根钉子我恐怕再也出不来了。”

说着,方嘉文郑重地对着谢老九作了一揖,“衙门煞气重,罗大人又畏惧怪力乱神之事,即便我想向其阐明真相也力有不逮。如今我已走投无路,还请您帮帮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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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李代桃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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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守义庄的日子
连载中鸿君老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