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哲明之乱(下)

殿外的响动声愈来愈大,盘疾扔了酒壶,捏住剑尖,顶在自己喉间,道:“黎砚,我知道你为什么回来。可你不知道,我比你更想毁了楚国,我坐在这把爬满蛆虫的尸骨堆起来的王座上,没有一刻不被腐臭之气熏得直冒酸水,动手罢,我情愿死在你手里。杀了我,给你的母国,给你的亲人,报仇。”

式微忽而伸出了手,颤巍巍地摸上盘疾的脸,从额到颌,从眉到唇,仔仔细细地认了一遍,道:“大王,我记住你的模样了。你先走,黄泉路上,等一等我,咱们结个伴,一起走。”

盘疾微怔,继而一笑,枯死已久的心涌出一脉暖流,道:“好,我等你。”

式微将黄金剑刺了进去,血肉撕裂开的声音传入耳中,他拔出剑,滚烫的血浆撒了他一脸,盘疾未有半句呻吟,倒地而死。

大仇得报,他却没有半分快意,只觉心更空了。

脑中有个声音对自己说:这是个无底洞,你斩杀了一个又一个仇人,却发现他们都不是真凶,你杀死的只是自己的假想和意念,真凶永远在前方、在远处,笑看着你。

姬宸推开延香殿的大门时,众人恰好看见式微刺杀盘疾的一幕。

“叛贼!”

“逆党!”

“弑君者!”

“下作阉人!”

楚国兵将义愤填膺,纷纷破口大骂,加以谮言詈辞,一时之间,群情激愤,人皆化身正义使者,替天行道,一拥而上,眨眼便将式微乱刀分尸,分尸犹不解恨,还要在那副残破不堪的躯壳上踩几脚、吐几口。

诛杀了乱党首脑式微,黄金剑作为战利品,又被人呈给了姬宸。

一名将官入殿,奏道:“督军,后宫眷属如何处置?”

姬宸恝然道:“杀。”

那名将官有些迟疑:“督军,都是妇孺之辈,其中还有未及冠的公子……”

姬宸冷然道:“我说得不够明白么?”

那名将官不敢再言,领命而退。

出延香殿,过哲明湖,昔日明净清澈的一湖清水,今成浮尸盛血的一片坟场。

将官绞杀众女眷时,姬宸目光扫过,正对上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

姬宸脚步一顿,抬手一指,道:“把她留下。”又侧过头,对刑钺道:“着人带回紫府,严加看管。”刑钺即道:“是。”

走出数步,姬宸又是一顿,回头看了眼哲明湖,令道:“来人,把哲明湖填了。”

因是之故,后世修史之人常将摄政王的此次兵变,称为“哲明之乱”。

随后,姬宸召集文武百官至中荣殿议事。

梁泓、梁潜闻讯赶来,一向重视仪容举止的雅君子梁泓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冠帽歪斜,衣衫凌乱,甚至丢了一只步履。二人甫入宫廷内院,但见遍地尸首,梁泓瞪圆双目,腿脚发软,若非梁潜扶了一把,便已跌坐在地。

梁潜镇定心神,祭出紫府令牌,询问守卫兵将目前情况,守卫兵将见着令牌,不敢怠慢,如实作答。

梁潜越听神色越凝重,待守卫兵将汇报完毕,立道:“哥,去中荣殿。”

梁泓抓紧梁潜的手,声音打颤:“走。”

二人至中荣殿,殿外重兵封锁,梁潜报上姓名,请人通报,卫兵入内询问,片时而出,道:“二位大人请先回罢,督军眼下不便会客。”

“会客?”梁泓惊得眼皮猛跳两下,“你可交代清楚了我们是何人?”

卫兵见他质疑,心生不悦,加重语气,道:“督军说了,不见。”

梁泓还待再说,梁潜拉住了他,当先道:“既如此,我们便先告辞。”

刑钺安顿好了平安,回殿之时,遇到二梁,脚步微顿。梁泓一见刑钺,疾走而前,焦急发问道:“百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潜跟了上来,刑钺招呼道:“玉鸣,成玦。”而对梁泓的问题,则回以沉默。

梁潜单刀直入,道:“百川,事态紧急,可否带我们入殿面见主公?”

刑钺略作考量,点了下头,道:“跟我来。”

刑钺将二人引至偏殿,立于门外,报道:“主公,梁泓、梁潜求见。

刑钺说罢,梁泓伏跪于地,高声道:“主公,我有要事禀奏,还望一见,主公若是不见,我便长跪于此。”

殿内片晌静默,传来一声:“进来。”

梁泓、梁潜入殿,姬宸低头翻阅军报,殿中除了太叔乙外,再无旁人。从他们进来,到他们行礼,自始至终,姬宸头也不抬、口也不开,径将二人视为空气。

梁泓见状,又是心惊,又是心寒,任平日才思泉涌,然此际谋略枯竭,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倒是梁潜迅速收摄心神,抛开前事因由不问,只道:“主公接下来有何打算?”

姬宸这才抬头看向二人,道:“国君既丧,当务之急,自是扶立新君。”

最担忧的事未发生,梁潜心头略宽,顺着话题问道:“主公欲立谁?”

姬宸反问道:“成玦以为呢?”

梁潜沉声道:“依礼法,当立嫡长公子。”

梁潜此言一出,霎时在梁泓心里照出一道光:公子粟已加冠开府,今日想是躲过一劫。若立公子粟,朝中当无人非议,此番兵变引起的朝局动荡,非不可平息,一切还有救。何况公子粟与乃父盘疾大相径庭,为人豁达知礼,若得贤臣辅佐,未必不是一位开明之君。

梁泓当即附和道:“成玦言之有理,为今之计,先行大丧之礼,再立——”

话未说完,卫兵在外报道:“启禀督军,公子盈带到。”

姬宸道:“教他进来。”

卫兵开门,带公子盈入殿,公子盈乃盘耕幼子,名唤盘盈,年方十七,虽已及冠,但因面嫩身矮,瞧着仍是稚气未脱。

盘盈想是被来时所见吓得失了魂,路都走不利索,全赖两名士兵半搀半拖方能勉强行走。待至近前,盘盈膝盖一软,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地道:“参、参见摄政王。”

梁潜拧起眉头,不待后续,一念了然,顿生悲戚之感。

姬宸淡淡地道:“起来,你是君,我是臣,你不必跪拜我。”

梁泓目光在盘盈和姬宸身上转了两转,知晓了姬宸的意图,胆战心惊,面无血色,失声道:“主公,如今只能立公子粟,否则,楚国必生大乱!”

姬宸喉中溢出一丝嘲笑,面上凭生厌弃之色:“楚国还能如何乱法?”

梁泓以头抢地,犹带哭腔,嘶声劝道:“立旁人,便是毁国纲、废礼法!万万不可啊!”

姬宸低下头继续看军报,于梁泓之苦劝,视若不见,充耳不闻。

梁潜默然片刻,道:“请主公三思。”

姬宸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门外来报:“禀督军,探兵急报。”

姬宸道:“传。”

一名讯兵入殿,道:“禀督军,公子粟在府内自缢身亡。”

姬宸示意知晓,讯兵躬身而退。

梁泓浑身抖如筛糠,怔怔望向姬宸,流下数行泪,一心未死,不甘再劝:“公子盈年纪尚幼,恐难当大任,其兄公子奕德才兼备,今在清江廪阳,可召其回都,从长——”

姬宸截住话,断然道:“我说立谁,便立谁。”

气氛陡然僵死,这时,太叔乙俯身道:“主上,时辰差不多了,去正殿议事罢。”姬宸起身离殿,太叔乙跟随其后,经过二梁身边时,投去一眼,默默摇了摇头,以眼神劝诫他们不可妄动。

姬宸、太叔乙出殿后,两名士兵搀起盘盈,一同离开。

梁泓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要跟去。梁潜拉住他,叹了口气:“算了罢。”

梁泓拂开他的手,决然道:“我去看看,他还要做甚么。”梁潜见他如此,不再阻拦,低声道:“哥,事已至此,回天乏力,千万莫要莽撞,平白搭上自己。我先回家一趟,与父亲商量些要紧的事。”

中荣殿上,文武两列,依序入席。

太叔乙见梁泓跟来,稍落一步,令两名卫兵将他拦在侧门外,疾言厉色地道:“给我看紧他!他若有出格之举,必拿尔等是问!”

两名卫兵打起全副精神,道:“是。”

姬宸迎盘盈至正中主席,正待落座,甘吉长身而起,以出席位,肃声道:“那是主席,岂可随意坐得?”

盘盈一听,便要后退,姬宸按住他的肩膀,道:“坐。”

盘盈满面惶恐,小声道:“甘相不允……”

姬宸道:“你该称他‘甘卿’。”

甘吉面色大变,姬宸使个眼色,立在大殿两侧的戎装队伍里走出两人,一左一右来到甘吉身后,手按剑上,道:“甘相,请回席。”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

甘吉连道两声“好”,坐了回去,面色铁青。

姬宸安顿盘盈坐下,步下阶梯,开门见山地道:“吾王死于叛贼之手,举国悲恸,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公子盈乃先王幼子,贤明仁德,可承基业,即立为王,以振大统,谁有异议?”

群臣闻之,莫不色变,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没人没有异议,没人敢说出来。

姬宸环顾众人,等了须臾,又道:“既是如此,明日举行登基大典,各司即刻开始准备,不得有误。”

“慢着!”

甘吉大喝一声,手指姬宸,厉声道:“今日宫中尸横遍地,大王惨死,尸骨未寒,延香殿发生过何事,当时在场都是你的人,大王是否确实死于叛军之手,尚未查实,而你在宫门外说的那句‘上至盘疾,下至鸡犬,一个不留’,却是有耳皆闻!你直呼大王名讳,实狂妄至极,狼子野心,天地可鉴!此刻又想这般草率结案,难道是想掩饰什么?你这般枉顾礼法,胡作非为,只手遮天,独断朝政,难道当楚国无人了么?”

姬宸一步一步走到甘吉面前,问道:“依你看来,本王该当如何?”

甘吉凛然不惧,道:“一者,理应由本相领三司,查实事情始末,还证史薄,以使大王瞑目。二者,不论立谁,应先行国丧礼,待丧期满,再立新君,行登基礼。虽国难当头,礼不可废,法不可乱!何况立君之事,干系重大,岂能由你一言断之?”

姬宸摇了摇头:“太麻烦了。”言罢,举起黄金剑,当庭刺死大良造甘吉。

“明日举行登基大典,谁还有异议?”姬宸握着尚在滴血的黄金剑,目光在群臣身上一一扫过,面无表情地问道。

盘盈生性怯懦,乍见甘吉血溅当场,“啊”地尖叫一声,旋又惊恐地捂住嘴,却掩不住一声又一声的抽泣。

群臣个个大气都不敢出,殿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盘盈的哭声便显得格外清晰真切,一下又一下敲打在众人心上,不一会儿,有人忍耐不住,跟着盘盈一起哭了起来,再一会儿,又有人跟着哭,到得后来,哭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飘荡殿堂之中,听来分外悲凉沉重。

姬宸面不改色,漠然道:“时间紧迫,今日便不耽搁了。贻误明日登基礼者,格杀勿论。”

姬宸撂下话,当先离开中荣殿,命人将盘盈带了下去。

姬宸出了殿门,行出数步,忽有一人从旁冲出,跪于当途,正是梁泓。

梁泓披发跣足,眸光黯淡,满面死灰之气,一身荒凉之态,惶惶如丧家之犬,再不见往昔高山流云之风采。

梁泓行一大礼,挺直背脊,直视姬宸,道:“主公,我入紫府六载,建言无数,可我知道,方今再说什么,你也不会听了。我只问一个问题,望你如实回答。”

姬宸道:“问。”

“为什么这么做?”

姬宸敛了眸子,良久不语,尔后径从梁泓身边走过,扔下一句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姬宸一行走得远了,梁泓依然跪在地上,维持着背脊绷直的姿势,如血的晚照在他身上映出一片红光,那片红光又随着残阳西落从他身上渐渐剥离、消失,就好像灵魂从他身上剥离、消失的虚象变成了肉眼可见的具象,在流血和哭泣的楚宫中,凄厉、决绝地演绎着,完成了“哲明之乱”这出大戏的最终幕。

日暝月黯,夜阑微星。

梁泓缓缓起身,刚站起来,便又跌倒,他伤了到脚,艰难地爬起,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走出王宫,走过高墙林立的北城,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郢河畔,放眼望去,南岸竟无几盏灯火,冷冷清清,萧萧疏疏。

梁泓生在郢都,长在郢都,可他从来不知,原本没有灯火照亮的郢河,是如此黑暗,如此阴森。

在记忆里,灯火通明至昼的郢河是没有夜晚的,她永远是光鲜的、华丽的、热闹的、喧腾的、灿烂的、辉煌的。

他第一次发觉,原来夜幕降临时,黑暗和阴森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他放声大哭,放声大喊:“楚国啊——楚国啊——”

那副无助又绝望的模样,像是母亲垂危将死时,扑在榻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娘啊,娘啊”的稚子,小小的孩子,不知道怎么拖住死神的腿,也不懂得像大人那样克制,只会以这种除了使自己精疲力竭外没有半点用处的法子,试着唤回自己的母亲。

他不停捶打自己的胸膛,哭得涕泪纵横:“我无能啊——”

他比谁都明白今日这场血腥兵变对楚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恨,恨自己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它发生。

他痛,痛自己异常清醒,生受着裂变的折磨。

今夜,他放纵着自己,倾注所有情绪,大哭一场。

在这多事之秋,人都躲了起来,陪伴着他的,只有郢河的水,夜空的月。

仿佛为了给他一片光明,月儿悉力躲着乌云,一时探出头来,又被乌云盖过,一时露出身子,又被乌云遮住,月儿走到哪儿,乌云跟到哪儿,一个挣扎不竭,一个纠缠不休。终于,月儿在几次三番被乌云吞没后,跳脱开来,高悬中天,银光泄地,一倾千里。

刹那柔情,温暖了冷寂的郢河。

梁泓蓦地止住哭声,在他面前,出现了一条由月光铺成的路,晶莹剔透,皎洁无暇。

他想:是月儿来带他走么?又想:为什么不跟她走呢?

没有犹豫,没有顾忌,他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那条路。

南岸一点微弱灯火,在他含泪的眸中,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化作万千灯火,瞬间点亮了郢河岸,竟比记忆里的更美,处处歌舞升平,满是欢声笑语。

梁泓面带微笑,越走越远。

如果有来世,愿做一颗星,若不能,愿做一盏灯,若不能,愿做一只萤。

因为即使最微弱的一缕光,也会成为迷失在暗夜里的人的希望。

断更太久了,感谢现在还在追更的读者们。第四卷就是最终卷了,预计42章,50万字。云中传断断续续写了快十年,心境变化可谓沧海桑田,我依然深爱着书里的人物们,会给他们的人生一个交代。不弃坑,请放心。我慢慢写,你慢慢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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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第一章:哲明之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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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传
连载中龙远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