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哲明之乱(上)

八月初八,楚军大营。

郢都发来一道密旨,旨称:楚王染疾,情况十分危急,故召摄政王姬宸、大将军勾谵速速返都,商议国事,不得贻误。

勾谵接过圣旨,不敢怠慢,即刻与姬宸商议:“依你看,该当如何?”

姬宸未作答,转头问道:“郢都可有消息?”

刑钺道:“我去查。”

姬宸道:“速去速回。”

一个时辰后,刑钺带回一条密报,交予姬宸,姬宸看过,又给了勾谵,勾谵看完,面色大变,陷入深思,沉吟难决。

楚王最宠信的宦臣式微设计伏杀骁尧,取得兵符,掌控了亲卫军,挟持楚王,封锁全城,如今郢都已经落入式微之手。

“式微”是谁?旁人或不清楚,姬宸再清楚不过,他便是武林余孽“黎砚”,入了楚王宫后,化名“式微”。

勾谵道:“这阉人是想逼我们交出兵权。”

姬宸颔首道:“不错。”

勾谵沉声道:“攘外必先安内,朝廷发生如此巨变,此时当以国家政局为重,伐晋之事,可暂缓缓,依目下情势看,恐要对峙数载,短期之内,难有突破。”

姬宸问道:“参疏,我要的物什,蓬莱还需多久能送达?”

参疏道:“回主上,应当就在这几日。”

姬宸看向勾谵,道:“再等几日,或有‘突破’。”

勾谵露出惊疑之色,却未多问,道:“好。”

八月十五,浊川河心。

参疏举着水晶制长筒镜,仔细观望晋军动向,即时报道:“主上,晋军头船将入引燃范围。”

姬宸蓦然止住动作,太叔乙察觉有异,侧首望去,见他神情略有迟疑,太叔乙素知他处世淡泊,甚至可说冷漠无情,取舍之间,从无几多关心,此际见他如此模样,心底不由泛起一丝疑惑,压低声音问道:“主上,可有不妥?”

姬宸垂了眸子:“她……也在船上。”

他没指名道姓,太叔乙却立知他说的是谁,沉默片时,道:“倘若晋军追了上来,死的便是咱们。”

姬宸默然不语,箫举唇畔,再奏一曲。

太叔乙不识这支曲目,也听得出其中缠绵悱恻之意,心中一叹,暗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说得果真不错。转念又想:有情也好,说明他还是个人,或者说,更像个人。

曲毕,参疏报道:“晋军船队全部进入引燃范围。”

姬宸默不作声,迟迟不发指令。

太叔乙催道:“晋王狡诈多疑,错过今日这等良机,或再无机会置其于死地。”

姬宸背过身去:“容我想想。”

参疏忽大叫道:“不好,晋军突然掉头撤退。”

太叔乙惊道:“看清楚了?”

参疏目光不离镜头,一面探望,一面回道:“回太一尊者的话,确然看得一清二楚,晋军尾船现已出引燃范围,眼下无法判断晋王在哪艘船上。”

太叔乙吩咐道:“继续查探。”他再看向姬宸,郑重地道:“主上,做决断罢。”

姬宸远眺河心,光华从他浅褐色的眸子里一点点流逝殆尽,那双眸子变得越来越冰冷,越来越幽暗,宛如沉入了永不见天日的劫地。

直至晋军船队全部脱离引燃范围,姬宸仍未下达任何指令。

船登岸后,姬宸第一句话是:“开火。”

众人相顾愕然,太叔乙想问些什么,终是没开口。

参疏发出信号,埋伏的火弩手拔出火塞,片晌之后,河心卷起一股巨浪,犹如怒龙出海,涌波直上青天,俄顷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隆”声,似春雷裂空,那股巨浪炸了开来,像一把神斧生生将浊川劈成了两半,露出河床来,河底的碎石泥沙被浪潮卷起,一石一沙,此刻皆化作裹挟万钧之力的子弹,激射而出,呼啸着奔向四野八方,扫荡天地万物。少焉,又起一声轰鸣,大地震颤,震动的中心燃起一团烈火,转眼间,那团烈火以焚原之势吞噬了河心地带,燃烧了将近一刻钟,火力方才转弱,渐渐为河水所淹灭。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从头至尾,看得目瞪口呆,不能言语。

甚至有人以为方才的情景是神灵发怒,不由自主跪了下来。

许多年前,太叔乙便听闻过“雷”,今日见着,仍是为其壮观震慑,为其威力惊骇,怔怔失神。

姬宸面色无波,平静地望着面前的浊川,自语道:“美么,莫离?”说这话时,他扬起一抹近乎残酷的笑意:“作为对你背叛我的回礼,我送你这场盛大的烟火,盼你记得,一辈子。”

八月十六,中秋佳期。

姬宸率领十万大军,先行踏上返程。

九月初二,郢都北郊。

姬宸驻军城外,楚王下旨,令姬宸在城外扎营,入宫觐见。

宫人宣完召书,见姬宸不接旨,小心翼翼地道:“摄政王,请接旨,奴婢也好尽快回宫复命。”

姬宸置若罔闻,不予回应,宫人不敢催他,便不多言,躬身等候。

未过多时,卫兵入帐,道:“主上,杨琤求见。”

姬宸道:“传。”

卫兵通报下去,杨峥随即入帐,手中提着一个木盒,施一礼,道:“主上交代的事,业已办妥。”说罢,他打开盒盖,呈出里面端放的首级,为姬宸过目。

首级原主正是胤城刺史、越国公子无央。

宫人看见血淋淋的人头,吓得腿脚哆嗦,牙关打战,几乎软倒在地。

姬宸道:“把无关之人清理了。”

太叔乙得令,提起宫人,走出帐外,宫人一路惨叫求饶。

姬宸道:“百川,知会孝严一声,教他打开北门。”

刑钺躬身领命,退了下去。

当日正午,何晏领中门属部将士兵,打开郢都北门,姬宸率军入城。

郢都城中,街市巷陌,空无一人,百姓俱躲家中,闭门不出。

十万大军兵临王宫,蓄势待发,何晏上前,建言道:“摄政王,我愿入宫交涉谈判,设法赎出大王。”

“不必。”

姬宸不做多想,断然拒绝,使训令兵上前,道:“传我将令,即刻攻占王庭,今日,上至盘疾,下至鸡犬,一个不留。”

何晏闻言色变,立时劝道:“摄政王,此举不妥……”

姬宸不予理会,军令移时传至全军,众兵将以矛盾点地三下,齐声呼喝,以示待命。

姬宸抬头望向宫墙,道:“杀。”

何晏心中一凉,拼死再劝:“摄政王,逼宫弑君,是为乱臣贼子,三思啊……”

姬宸看都不看何晏一眼,淡漠地道:“挡我者,杀无赦。”

何晏心胆俱裂,颤着身子,倒退两步,他不是怕死,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从没认识过眼前这个人。

十年主仆情义,一言而绝。

十年,不是一天,不是一月。

十年荣辱与共,十年休戚相关,在他心里,难道什么都不是么?

何晏眼睁睁地看着姬宸指挥楚国精锐王师,刺入楚国心脏王庭,这一幕,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可竟然真的、真的发生了。

破开宫门的那一刻,他的信仰也随之而破。

在先王的时代,他的主公,对外纵横捭阖,调和着楚国与各国的关系,对内定律法、正公义、明礼数、修德业,他与先王相辅相成,扶持楚国走向强大。

恁时,他虽无实权,可从先王至群臣,谁不对他心怀三分敬意?

“东临君”三个字,是先师,是圣哲,放诸华夏列国,皆然。

自今而后,“摄政王”三个字,在楚国历史中,又会留下怎样的一笔?

何晏咬了咬牙,策马驶向紫府,他心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姬公与他有知遇之恩,故他与姬公颇为亲近,因此,主公待他,或多或少有些戒备。但主公素来倚重二梁,尤其是梁潜,他们的话,也许他能听进一二。

这厢,何晏往紫府去搬救兵,那厢,姬宸领大军杀入王庭。

楚国亲卫军统共两万人,式微为阻姬宸强行攻城,将大半人马布置于城防,宫中只数千人。数千人对十万人,无异于螳臂当车。

姬宸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入王宫内院,戍守的亲卫军及宫人宫女,死者无算,无有活口,以致血流成河,染红了哲明湖。

延香殿中,宫人宫女早已一逃而空,只剩两人。

盘疾敞襟露怀,披头散发,坐在地上,一手拎着酒壶,举得高高的往下倒,用嘴去接,喝上几口,再抓一撮花生,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咀嚼着,仿佛品着珍馐佳肴,吃得滋滋有味。

式微提着黄金剑,在阶下来回踱步,忽道:“大王,不如我杀了你罢,反正你的臣民也不在乎你的死活,落入门外那群逆贼手里,你也是死。”

盘疾闻言,非但不惧,反而放声大笑,道:“我怕的物什多了,譬如蜈蚣、蚯蚓、刺蜂、墨汁、女人的葵水,我还就是不怕死!哈哈,来罢,来罢——”

式微步上台阶,抬起剑,缓缓上提,抵住盘疾的喉咙。

盘疾不闪不避,满不在意地道:“尽管来!我若躲了,便是龟孙子。”

式微握着剑的手抖了抖。

这些年来,对他来说,仇恨是一把剃刀,记忆是紧紧缠在身上的渔网。每每忆及武林百姓、父母、妹妹的惨死之状,渔网便收紧一分,剃刀随之而动,将网格里凸出来的血肉一块块割掉,到了今日,渔网已经深深勒进了他的骨骼里,剃刀刮在骨头上,齮龁磨蚀。如果不能报仇,那比被凌迟一千遍、一万遍更痛苦。

复国既已无望,他最渴望的事,便是毁了楚国。为了这个梦想,他不惜碾碎一身傲骨,舍弃最后尊严,回到了魔鬼的身边。

如今,他的剑,指着楚王的咽喉,只消前往一步,就算不能毁了楚国,杀了楚王,也算是报仇了。

可这一剑,他竟然有些刺不下去。

报仇是驱使他活着以及前进的全部动力,然而此刻,他却觉得很茫然。

从小到大,父母教他孝廉仁义、知礼守法,老师教他心怀慈善、兼爱天下,部队教他忠君爱民,保家卫国。大家都在教他怎么做个“好人”,唯独不曾有谁教他怎么面对、怎么对付这个世界的“恶”。

走到这一步,他啖的是自己的肉,饮的是自己的血,其中艰辛不易,不足为人道哉。可是,为什么,到了尽头,他犹豫了?

式微垂下手中的剑,问道:“人都怕死,你为什么不怕?”

“死有什么好怕的?死了才好!”盘疾嗤之以鼻,旋即面露厌恶之色,诅咒道,“最好山崩海啸,雷霆霹雳,把整片大地震塌了去,烧毁了去,人这种烂到了骨子里的卑贱东西,死干净了,这才干净。”

式微奇怪道:“你也是人。”

盘疾坦然道:“没错,我是人,烂透的人,该死的人。”

式微疑惑地问:“难道世人都该死么?”

盘疾冷笑一声,并未作答,高举酒壶,猛灌一气,喝得太急,眼里陡然绽开许多血丝。有些事,他想忘,偏如附骨之疽,几十年来,如影随形。他没同任何人说过,这时又觉不吐不快,死到临头,索性痛快一回,撕破伤疤,让那股溃烂的、恶臭的脓水全都流出来。

“我记不清,是三十五年前,还是三十六年前,盘耕那个死老鬼把我姐姐嫁去了虢国,那死老鬼一面假意与虢国交好,一面暗中挑唆,挑起了虢国和陈国的战争,陈国灭了虢国,他把我姐姐接回楚国,又打着复仇的旗号,灭了陈国。当时一片赞誉,人都夸他有情有义,是个慈父。慈父,慈父,我呸!真恶心死人了。”

盘疾眼睛里萃出浓烈的恨意,哆嗦着唇,一字字道:“我亲眼瞧见那死老鬼强|暴了我姐姐,那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咬牙切齿地咒骂道:“什么贤明圣君,一代霸主,他连禽兽都不如!禽兽尚有几分讨人欢喜,而他,他只令人作呕!”

“这还不算。”盘疾说得两眼通红,攥紧拳头,“后来,我姐姐怀了孕,被覃后发觉,那死老鬼怕自己的丑行败露,一口咬死我姐姐肚子里的是虢国遗孤,待到足月,弄了个假娃娃瞒天过海,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此事,还把姬深那帮蠢货诓得团团转,为他鞍前马后,奔波效命,没少做事。他能那么顺利吞了陈国,以姬深为首的虢国遗臣们功不可没。自然,真娃娃还在我姐姐肚子里,不能被人发现,他就把我姐姐囚禁了起来。我想救我姐姐出来,买通了人,准备行动,可还没来得及,他先察觉,竟对我姐姐下了毒手,剖腹取子,活生生弄死了我姐姐!”

式微乍闻这桩秘闻,亦是心惊肉跳,无法置信。

盘疾又灌几大口酒,道:“没过多久,有个方士来到楚国,那死老鬼就让方士把假娃娃带去蓬莱。十七年后,当年那假娃娃回了楚国,还当了‘东临君’。东临君?人都道他是蓬莱仙君,哼!你道他为何常年披着面纱,不敢见人么?旁人不清楚,我却清楚,他现在的模样,和他十七岁时的模样,没有一点变化!没有一点变化!可不可怕?他是人么?他是个鬼!他是个妖!”

盘疾说罢,舒了口气,再次放声大笑,边笑边骂:“所谓‘明君圣哲’,都是这么些玩意儿,你说,这个世道,呕不呕人?人这东西,该不该亡?”

式微垂头不语,握剑的手,又发颤栗,他居然对盘疾这魔鬼生出了一丝怜悯。

他突然想:比起真正的魔,盘疾只能算个小鬼,道行还浅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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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龙远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