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除夕了,赵晨阳还没回来。
他跟钟渺说在赶工期。其实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前几天,环保局突然来晨兴检查,挑了一些问题要求整顿关停。他和赵总,许云松赶紧整环评,好不容易才开工,可工期就更紧张了。工人们有怨言要早点回去,许云松提出给双倍工资,机器日夜不停,工人加班加点,质检又十分严格,要想保质保量完成,怎么也得需要五天时间。
所以他跟钟渺说,他除夕不回去了,春节就在S市过,给工人们放假两天,初三要继续赶工。
为这批货,他花巨资买了新设备,人工成本也高出平时两三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必须按时完成。
除夕,和赵晨阳通过话,钟渺也有点担心。他的面庞因为熬夜有些泛青,眼圈也发红,新长的胡茬没来得及刮,整个人看上去疲惫极了。
钟渺提出回S市陪赵晨阳一起。赵晨阳连忙摆手说快做完了,过几天他就过来,要钟渺放宽心。末了还开玩笑说这票干完了,他们公司就是国际大品牌了。
赵晨阳跟钟渺讲着讲着就睡着了。他实在太累了,已经好多天没合眼。工人短缺,他也在流水线上巡检,时不时帮忙打包搬货。三十下午,这些没回老家的工人,被他和许云松安排去饭店吃饭。大家开了一个小型的年会,发了红包喝了喝酒,赵晨阳回到家连澡都不想洗,瘫在沙发上好一会儿才跟钟渺通了视频电话。
初一初二放假,他可以睡上一天一夜。
或者,他也可以大年初一开车去钟渺家,赵晨阳这样说,开车一趟四五个小时左右,要是明天有精力的话。
说到这里就睡着了。
视频还没挂断,钟渺看着他闭着眼睛轻微打鼾的样子有些心疼。
钟渺陪着大人看了一会儿春晚,时不时拿遥控器从央视一套切换到北京卫视。
陈越嗑着瓜子道:“你想看北京卫视,就别换了。”
姚馨梅看了一眼儿子手里的遥控器,对陈越笑着说:“他高中一个同学今年上北京卫视春晚,特意嘱托他们同学捧场看一看。”
陈沛丰不由赞叹:“能上春晚的都是有名气有才华的,小小年纪真有能耐呀!他是做什么的,也是大学生吗?”
“啊,是弹钢琴的,很优秀的,在美国上大学,还没毕业就成明星了。”
陈越瞪圆了眼睛:“是那个何其吗?”
钟渺转头惊讶地望着他。
“好像是姓何,”姚馨梅笑笑:“毕竟也不太熟。 ”
陈越兴奋地抓着钟渺的胳膊:“就是何其吧?我去,你竟然认识大明星!跟你说我们班同学尤其女生可迷恋他了,你能不能帮我要几张签名儿?。”
不等钟渺回答,陈沛丰皱眉喝道:“像什么样子?不好好学习天天搞一些有的没的。”
转而对钟渺道:“别理他,这孩子不懂事儿。”
陈越悻悻地松开手,挠挠头:“我也就随口说说。”
其实陈沛丰是怕钟渺为难,普通同学关系肯定现在早就不联系了。钟渺明白他的好意,笑着冲陈越眨眨眼:“我同学要是知道他有这么多粉丝,应该满高兴的。签名儿的事儿,有机会了我去问问,兴许他就给我了呢。”
陈越耸耸肩:“不用啦,其实我也不是粉丝,就只听说过这么个人,大家这么关注他,我无非就是想显摆一下,你别去问了。”
偶像明显嘛,多少是有点架子的。他可不想让钟渺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这个时候主持人刚好在念口播。下一个节目竟然就是何其。
何其端坐在钢琴前,一身黑衣笔挺,胸前戴着一朵白色的玫瑰。他的长发微微卷曲,化了淡妆,精致立体的五官在镜头里带着一股神性的冰冷的美,向观众微微颔首后,他敛眉低目,慢慢地弹奏着一段乐曲。
旁边的舞美跟着他的音乐跳着一段缠绵的舞。
前奏过后,他边弹边唱着一首英文歌曲。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电视没说话,陈沛丰轻咳一声:“果然明星不是普通人,不光要有才华,还得有相貌。”
“是呀,长得真帅。”陈越剥开一个砂糖橘,看向自己父亲:“爸,你咋没遗传给我一点好相貌呢?”
姚馨梅侧眼看了看钟渺,见儿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表情淡淡的,好像也就只是在看一个普通同学的表演。
这样挺好,儿子已经没有留恋过去了。其实她也担心过,假如钟渺真的跟何其在一起了,恐怕他们也无法过上平静的生活。
她暗暗松了口气。
零点刚过,陈沛丰带着陈越跟钟渺在楼下放了点烟花爆竹。
钟渺现在已经不怕烟花爆竹了。点了几个窜天猴,又点了一个烟花,拿手机拍照发给赵晨阳。
“新年快乐。”
赵晨阳睡得很沉,浑然听不见外面此起彼伏的爆竹声。
而此时,北京,何其默默看着窗外远处盛放的烟花。
“他不会来了。”
何其妈妈拿着行李,来到他的身边。
“你爸还等着我们呢,咱们回家吧。”
他们已经等了很久,经纪人和助理已经收拾好各自回去了。外面闹哄哄的,各路表演人员匆匆忙忙地上台下台,休息室里却很冷清,只有他们俩。
何其低下头,有些惭愧。爸爸妈妈很久没见面了,妈妈却不得不陪他一直等在这里。
“回吧。”
何其接过妈妈手里的包,戴上帽子口罩,低调地出门上车。
大年初一上午,陈沛丰要带着一家人去镇上的陈奶奶家拜年,正收拾东西,钟渺电话响了。
是何其。
电话铃一直响,钟渺犹豫了下,没接。
一分钟后,铃声再次响起。
“不接吗?你电话一直响。”
陈越一边穿靴子一边问。
钟渺抿抿唇,捏着电话来到卧室里接听。
没过一会儿,钟渺从卧室出来,对着姚馨梅担忧的眼神说:“没事儿,走吧。”
陈家一大家子人聚餐,话家常。钟渺话少,陈家亲戚又拉着他一顿夸赞,他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大方得体地跟各位长辈拜了年。随后便抽机会躲在里屋看陈越跟一帮表兄妹打游戏。
他有些心不在焉。
赵晨阳下午醒来了,两人打了半小时电话,碍于众人在场,也不能多说什么。赵晨阳本来想过来,听说钟渺已经在乡下只得作罢。
打完电话,钟渺心情放松了一些,起身看着书桌,上面摞着几本老旧的书,随手翻了翻,有西游记,三国志,红楼梦,还有山海经。书页已经泛黄,可能是以前陈沛丰的书。他随手拿了本西游记便坐在椅子上看起来。
钟渺长相出众,白皙纤瘦,身上还带着一股文艺的书卷气,走到哪都能吸引人群的目光。
陈越的两位表姐红着脸不停偷看钟渺,脸上带着古怪的笑。
陈越轻咳一声,示意她们不要不分场合地犯花痴。
俩姑娘白他一眼,倒是也不偷看钟渺了,各自刷着手机,时不时给对方看一眼,然后其中一位表姐瞪大了眼睛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钟渺,又低头贴着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
陈越皱皱眉,悄悄走过去凑近了看她们的手机。
还没看清楚,表姐就连忙捂住。
“哎,你怎么还偷看?”
“你们在看什么?我也很好奇。”
“明星八卦,哎呀,管你什么事,小孩子家家别乱打听。”表姐明显有些心虚,拿着手机站起来,眼神示意另一个,两人一起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陈越原本还没什么,这下反倒觉得有什么猫腻。
是关于钟渺的吗?
他平时住家里,也没机会上网,手机还是用老式手机,陈沛丰说能打电话就行,免得影响学习,今年高考完再把苹果机还给他。
这个苹果机还是钟渺送他的。
现在……
他看了看专心看书的钟渺,又看了看打游戏的几个小表弟。
“小林子,借你手机用用。”
小林子掏出手机扔过来,陈越一看,还是诺基亚。
他撇撇嘴,把手机扔回去了。
算了,也许是他多心了。钟渺虽然长得好看可能在学校里有一点知名度,但他是普通大学生,能有啥八卦呀,无非就是谁暗恋他表白了,或者他跟谁在一起谈对象了。
陈沛丰其实没有告诉陈越钟渺的性取向,他也觉得大家自然相处就好。免得陈越管不住嘴到处乱说,又传到一些碎嘴的亲戚耳朵里。
所以陈越并不清楚这些,他只知道钟渺似乎挺保守内向的,跟他也不肯睡上下铺,在家的这几天非得回他以前的房子去洗澡睡觉,白天一大早又过来。自己父母似乎也没什么意见。好在他们买了大房子,以后他单独一个房间应该没问题了。
他这边想着,看钟渺又出去接电话了。
好几个电话了,看来真的有情况。
钟渺似乎有什么事,虽然依旧在看书,但是面前的书页已经很久没翻动了。
出什么事了吗?跟对象吵架了?
大概要被甩了,听说大学生一毕业就分手。
陈越在心里默默地为他掬了一把同情泪。
吃晚饭的时候还贴心地为他夹了一个鸡腿。
这次他跟钟渺睡一个房间,因为奶奶家没有多余的房间了。钟渺带来了睡衣,在卫生间换好了才出来。陈越也挺不好意思,穿着秋衣秋裤睡了。
高三的生活跟苦行僧似的,陈越习惯了十点上床十点半入睡。钟渺在另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机。
赵晨阳时不时给他发消息,都是一张张图片,分享他一个人的节日。煮了水饺,洗了衣服,还说自己刮了胡子,不小心刮出了血印。
钟渺看着他角度清奇的下巴照片不禁笑了。他回复今年的生日礼物就送他一个好一点的刮胡刀吧。
两人聊着没营养的话不禁已经很晚了。
赵晨阳睡了,钟渺还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白天何其妈妈的话言犹在耳。
小钟,我都这么求你了。难道你真的眼睁睁看着他发着烧不吃不喝地等你吗?
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是看在曾经他帮助过你的份儿上,就见他一面好吗?
……
钟渺知道自己不能去。他已经劝过很多次,可何其没有一点改变。一次次见面妥协犹如扬汤止沸。何其骨子里是有股拧劲儿,就如同一首曲子他如果弹不好,他就要一直练一直练,甚至不眠不休地练习,直到完美。他现在就是何其的一首曲子,他要得到要征服,甚至不惜一切代价。钟渺不知道该怎么办,何其像一根过期的刺扎在心里,他想拔出来,对方却偏要与他血肉相连。
第二天陈家亲戚来拜年的越来越多。钟渺也抽空给自己奶奶打了个电话。叔叔姑姑都回来了,他们让钟渺有空多回来看看。
所有人欢聚一堂,免不了讲一些家长里短的事儿。听说陈沛丰买了新房子,钟渺出了一半的钱,所有人都夸这个孩子有出息,还没出校门都已经能挣钱了。
那两位表姐对视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陈越皱了皱眉,这些女生到底在想什么。不过钟渺哪里来这么多钱,大学生兼职也挣不到几十万吧……难道说,他被富婆包养了?
等他这离谱的猜测刚一成型,就看到钟渺又走出去接电话了。
这电话有点频繁,富婆就管得这么严吗?
没多久钟渺回来了。
他来到姚馨梅边小声说了句。
“我得去趟北京。”
姚馨梅关切地问:“出事了吗?”
“嗯,一点小事。我得去看看。”
“那你怎么过去?有航班吗?”
“我要查一下,高铁或者飞机,马上去买票。等下我就自己打车回去一趟,然后直接去北京。可能没什么事,明天就回来了。”
姚馨梅点点头,钟渺跟亲戚们简单打过招呼就回房间收拾行李。
出门时,姚馨梅拉着他欲言又止。
“妈,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钟渺先打车去了自家,翻出身份证就直奔机场。
好在唯一的航班赶上了。
上了飞机,他简短地给何妈妈发了一条短信,便疲惫地闭上眼睛。
飞机在轰鸣声中冲上云霄,两个小时后在顺义机场落地。
钟渺打车去了医院,好在假期里路上车少,没一会儿就到了医院。
到了医院大门口,何其妈妈已经在等着了。她一边带钟渺穿过长长的医院走廊, 一边匆匆道:“他突然就晕倒了,好在送医及时,这几天一直感冒,发烧已经快四十度了,饭不吃,药不吃,前些天排练也没好好吃饭,胃溃疡特别严重,你来了好好劝劝他,他这么不爱惜自己,他在拿自己来惩罚我,我是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钟渺一言不发, 脚步越来越快。来到病房门口,他顿了顿,深呼吸一口,轻轻打开房门。
何其还在睡,何其爸爸守在一边,这位自小就令何其惧怕的父亲,仍然是曾经不怒自威的样子,一个眼神看过来就能让钟渺感到巨大的压力。他不安的向他点点头,轻声道:“何叔叔。”
何父起身,沉声道:“为难你大过年的跑一趟,谢谢你了,孩子。”
“我应该的,叔叔。”钟渺走上前看了一眼何其清瘦的面庞,心头一酸,不禁愧疚起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
何父摆摆手:“不怪你,都是以前我们的错。”他捏捏眉心,疲惫地叹了口气:“有劳你今天看顾他一下,我需要去他爷爷那儿一趟。”
钟渺连忙道:“您去忙吧,今天明天我都在这里。阿姨也累了,回去休息下吧。”
何父何母走后,私人病房就剩下了他们两个。
何其还在睡,营养液一滴一滴送入他的身体里。钟渺看着他的面庞,睡着的何其没有像电视里那么冷峻成熟,他面容沉静,孤独又安静地睡着,就跟从前一样,连呼吸都很轻。
护士拔针的时候,何其醒了。
看到钟渺低头用棉签按着他的手背,何其有些恍惚,随即露出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丝笑容。
他的钟渺回来了。
钟渺一抬头,就看到何其用漆黑漂亮的眼睛看着自己,好像看一束新鲜的玫瑰。
“你醒了。”
“你来了。”
两人同时张口,同时一顿,同时笑了。
钟渺拿着棉签,上面沾了何其的一丝血液。他还看见手背上的几处针眼,默默叹气。
他把棉签扔进垃圾桶,又倒了一杯温水。
“喝点水吧。”
何其乖巧地点点头,他动了动想起来,钟渺便扶着他慢慢坐起,靠在柔软的枕头上。
他喝了两口水,钟渺又端出稀粥。
“你现在只能喝小米粥,吃点吧。”
何其点点头,端过小碗,慢悠悠地用汤匙吃。
他的手有些发抖,勺子似乎总拿不稳。可能是刚打完点滴不舒服,也可能是没力气。钟渺蹙眉,便接过碗,用勺子喂给何其。
何其一眨不眨看着他,钟渺假装没看到他的目光,专心地喂完小半碗粥。
“我刚醒来时,咬了下自己的舌头。”
“为什么?”
“我想验证下这是不是梦。”何其笑了,“我总是梦到你,尤其仰躺着睡的时候。”
钟渺收拾保温桶的手顿了顿,半晌才道:“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