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道宗,三骑踏霜向东,越靠近皇城,官道上的车马便越密。莫秋榆的黑马总爱往前窜,被他拽着缰绳骂了两句,才肯与沧纤辰的白马并肩。陈涧的枣红马跟在稍后,银哨悬在腰间,被风刮得叮当作响,倒比城郭外的风铃更添几分活气。
“过了前面那道牌坊,便是皇城根的街市了。”陈涧打马追上,指着远处隐约的朱墙,“听说御花园的新壁画就在水榭,西域画师手笔,连路过的百姓都能瞧见檐角的影子。”
莫秋榆正用剑鞘拨弄黑马的鬃毛,闻言挑眉:“西域画师?倒是与李长老那路数沾得上边。”他偏头看沧纤辰,见对方正低头检查袖中的符咒,便用靴尖轻轻踢了踢白马的马腹,“沧道长觉得,这画师会不会藏着什么门道?”
白马打了个响鼻,沧纤辰抬眸,眸光清浅如秋水:“西域秘术多与丹青相关,若真有古怪,怕是要亲眼瞧瞧才知。”
话音未落,忽闻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着一声清亮的呼喝:“莫秋榆!你这偷跑的家伙,倒比我先到!”
莫秋榆一听这声音,耳朵尖瞬间红了,却梗着脖子回头:“精卫?你怎么来了?”
红影疾驰而至,马上女子翻身跃下,腰间弯刀悬着红绸,发间丝带随风翻飞,正是清宗八大弟子之一的精卫。她落地时带起的风掀得衣袂翻飞,眼神扫过莫秋榆,落在他怀里露出的半截苦竹上,嗤笑道:“道宗没规矩么?出门还揣着根破竹子当宝贝。”
“要你管!”莫秋榆翻身下马,黑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你不在清宗待着,跑到皇城根来做什么?”
“奉宗主令,查御花园的事。”精卫从怀中摸出块木牌,上面刻着清宗的云纹标识,“听说死了三个内侍,我宗主猜与西域邪术有关,便让我来瞧瞧。”她目光掠过沧纤辰,微微颔首,“沧道长也在。”又看向陈涧,扬了扬下巴,“这位是?”
“陈涧,道宗弟子。”陈涧拱手,目光在她弯刀上的红绸扫了扫——那红绸看着寻常,却隐隐泛着符光,显是浸过朱砂的。
“原来是同道。”精卫爽朗一笑,拍了拍莫秋榆的肩,力道不轻,“看来咱们要同路了。怎么?见了我就躲,难不成上次论剑输了还记仇?”
“谁记仇了!”莫秋榆拍开她的手,转身牵马时,却见沧纤辰正望着他,眼底藏着几分笑意,耳根不由得更热了,“先找个地方歇脚,商量正事。”
四人转进街角的“迎客来”酒馆,选了个临窗的角落坐下。店小二麻利地沏上茶,笑着问:“客官要不要尝尝咱们的卤牛肉?配着烧刀子,解乏得很。”
“来两斤牛肉,一坛烧刀子。”莫秋榆摸出块碎银拍在桌上,“再问你个事,御花园最近是不是不太平?”
店小二倒茶的手顿了顿,压低声音:“客官也听说了?死了三个内侍呢!现在御花园管得严,除了当值的,谁也进不去,连送菜的都要搜三遍身。”
“那西域画师呢?”精卫追问,“就是画壁画的那个。”
“您说沙画师啊?”店小二挠挠头,“怪人一个,画壁画时不许人看,夜里才动笔,颜料都是自己调的,红得发黑。前几日突然就走了,听说是回西域了,走得急,画案上还留着半罐颜料呢。”
“多谢。”沧纤辰递过碗茶,“若想进御花园,还有别的法子吗?”
店小二眼睛一亮:“客官是想瞧壁画?那可得扮成花匠或是杂役,每日卯时跟着送花的车进去。不过最近查得紧,怕是难。”
待店小二走后,莫秋榆才低声道:“看来只能伪装进去了。”
暮色浸过皇城角楼时,客栈后巷的槐树影里,莫秋榆正对着件水绿纱裙磨牙。
“这叫衣服?”他捏着两边开叉几乎到腰的裙摆,指节泛白,“风一吹能当幌子用——精卫,你诚心折腾我!”
精卫拎着同款红纱裙,往他身上一甩,纱料轻得像层雾,金线绣的飞天飘带扫过他脸颊:“懂个屁!听秀女说皇上迷壁画迷得发疯,专挑穿得像飞天的留在身边。穿这个才能被选上,才有机会靠近水榭。”她叉着腰,红绸发带随动作甩动,“你要是想顶着这张脸被侍卫叉出去,尽管脱!”
“我是男人!”莫秋榆把纱裙往竹篮里摔,“宁肯扮太监扫厕所,也不穿这劳什子!”
“太监能进内苑?”精卫嗤笑,捡起纱裙硬塞给他,“昨儿送花的婆子说,皇上每晚都去水榭盯壁画,侍卫比狗还灵。只有被选中的秀女能在附近走动,你自己选——是穿裙子查案,还是等着李长老的同党把皇城搅翻天?”
莫秋榆盯着纱裙看了半晌,终是咬着牙套上。纱料贴在身上凉飕飕的,开叉处冷风直灌,他双手死死揪着裙摆,活像只被扔进汤锅的猫。待转过身,连陈涧都憋得满脸通红。
“莫兄……”陈涧咳了声,“看着……挺精神。”
“滚!”莫秋榆眼刀飞过去,见精卫正对着铜镜描眉,金步摇斜插在鬓角,竟有几分飞天的柔媚,偏生叉腰的姿势比汉子还野。“你倒自在。”
“不然呢?”精卫转头,见他缩着肩膀的模样,嗤笑,“再绷着,肩膀能硬得磨出茧子。记住,少说话,露了底气有你好受的。”
沧纤辰换了侍卫皂衣走进来,目光扫过莫秋榆时,视线在他被纱料衬得愈发清俊的眉眼上稍顿,才落在廊下:“选上后会被分到偏宫,我会被派去当你的贴身侍卫。陈涧跟着精卫,她俩住得近——精卫说你是她妹妹,皇上信了。”他递过支素银簪,指尖不经意擦过莫秋榆发梢,“头发绾起来,少惹事。”
莫秋榆一把夺过簪子,耳尖微热,攥着裙摆往外走,每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秀女在角门集合时,太监的尖嗓子刺破暮色。莫秋榆低着头,跟着精卫站在队尾,听前面窃窃私语。
“听说皇上今晚要留三个人……”
“留了又怎样?还能比得上壁画上的飞天?”
“嘘!前儿有个秀女说壁画丑,被皇上杖责了……”
莫秋榆心头一沉,这画师胆子真大,竟借着皇上的痴迷藏煞灵。
进了内苑,花厅里香气熏得人发晕。莫秋榆缩在角落,手始终没离开裙摆。轮到秀女献艺时,精卫忽然起身,弯刀藏在袖中,竟跳起了飞天舞。红纱旋转如焰,她故意往莫秋榆这边瞥了眼,眼神里满是促狭。
“这女子舞姿灵动,有飞天之姿。”皇上抚掌,目光扫过精卫,又落在她身后的莫秋榆身上,“你妹妹?”
“是,臣女妹妹体弱,性子腼腆。”精卫屈膝,语气却带着股子硬气。
皇上笑了:“都留下吧,住倚云轩和听风阁,离水榭近。”
当晚,莫秋榆被安置在倚云轩,沧纤辰果然被派来当贴身侍卫,守在廊下。他对着铜镜扯掉发簪,长发散下来时,听见窗外传来石子落地的轻响。
“明儿午夜动手。”精卫的声音从墙那头飘过来,带着刻意压低的粗粝,“丑时阴气最盛,煞灵最凶,正好一锅端。”
“知道了。”莫秋榆对着墙低吼,“还有,别叫我妹妹,膈应!”
“矫情!”墙那头传来一声嗤笑,没了动静。
沧纤辰走进来,见他正把纱裙往床底塞,眉头微蹙,递过件外衣:“夜里凉,披上。”
莫秋榆没好气地接过,指尖触到衣料上残留的体温,动作顿了顿:“你说那煞灵,会不会只在午夜显形?”
“西域煞术多借月阴发力。”沧纤辰指尖在案上画符,目光掠过他散在肩后的长发,“午夜月至中天,正是煞灵最烈的时候。”他顿了顿,添了句,“你身法灵,届时护住自己便可。”
次日夜里,倚云轩和听风阁的灯早早熄了。三更梆子响过,四人借着月色往水榭摸去。精卫走在最前,弯刀已出鞘,红绸在夜风中飘得像团火。
“慢点。”她压低声音,踹了莫秋榆一脚,“踩我裙角了!”
“谁让你走这么快!”莫秋榆回怼,却还是收了脚步。
水榭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壁画上的飞天在夜色里愈发清晰。沧纤辰凑近,指尖沾了点墙皮,莫秋榆也跟着伸手,两人指尖几乎相触,又同时缩回。
“镇魂花的味更重了,还有尸气。”沧纤辰低声道。
“来了。”陈涧忽然低呼,银哨已攥在手心。
月至中天的刹那,壁画上的飞天忽然睁眼,漆黑的瞳仁里映出四人的影子。彩带如活蛇般窜出,直缠向最近的莫秋榆。他侧身避过,却忘了裙摆碍事,被绊得踉跄。
“蠢货!”精卫骂着,弯刀劈向彩带。
莫秋榆摸出破煞粉撒过去,沧纤辰的正阳符恰在此时化作金芒,两人动作间竟有莫名的默契。待煞灵惨叫着消散,莫秋榆拄着剑喘气,破裙摆在风里飘,忽觉肩头一沉——沧纤辰扔过来件侍卫外袍,正罩在他身上。
“穿好。”对方语气平淡,耳尖却在月光下泛着微红。
“穿裙子的滋味如何?”精卫踹他一脚,语气冲得像带刺。
“滚!”莫秋榆回肘撞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沧纤辰握着剑的手,那双手刚画过符,指尖仿佛还凝着金芒。
陈涧捂着笑疼的肚子,忽然觉得这两人之间的空气,比夜露还稠了些。
水榭的月色刚褪尽,莫秋榆攥着那截断竹回倚云轩时,指尖还在发颤。沧纤辰跟在身后,见他肩头沾着黑烟灼出的破洞,默默从行囊里翻出块补丁递过去:“先补上,免得被宫女瞧见。”
莫秋榆接过补丁,指尖触到布上细密的针脚,忽然想起昨夜沧纤辰画符时专注的侧脸,耳尖微热:“谢了。”
次日午后,鎏金牌子再次被送到倚云轩,小太监笑得像朵花:“莫秀女,陛下今夜召您去养心殿伴驾呢。”
莫秋榆捏着牌子,指节泛白。精卫翻墙进来时,正撞见他对着铜镜扯领口,纱裙的领口开得极低,露出的锁骨线条竟有几分清媚。
“哟,莫妹妹这是要侍寝?”精卫笑得前仰后合,“皇上眼光不错啊。”
“闭嘴!”莫秋榆抓起枕头砸过去,“再胡扯,我把你弯刀扔茅房里!”
“急什么?”精卫接住枕头,往他身边一坐,“正好借伴驾的机会套话。皇上迷那壁画迷得紧,说不定藏着沙画师的底细。你就装害怕,往他身边凑凑,男人嘛,见了柔弱的总忍不住多嘴。”
莫秋榆瞪她,却没反驳。入夜被引去养心殿时,他攥着袖中的软剑,指节泛白。皇上正对着幅画出神,见他进来,忽然招手:“过来,瞧瞧这画。”
画上是片西域荒漠,驼队在沙海里跋涉,笔触竟与水榭壁画有几分相似。莫秋榆刚凑近,皇上忽然伸手扶住他的腰,指尖带着龙涎香的暖意:“你瞧这沙丘的弧度,像不像水榭壁画上的飘带?”
莫秋榆浑身一僵,差点挥拳过去,硬生生憋住了,压着嗓子道:“陛下……臣女怕生。”
“怕什么?”皇上笑了,指尖顺着他的腰线往上滑,捏住那支素银簪,“这簪子素净,配不上你的眉眼。明日让内务府送些金簪来。”
银簪被抽走的刹那,莫秋榆的长发散下来,扫过皇上手背。他趁机往旁边躲了躲,装作慌乱地撞到桌角,将桌上的茶盏碰倒在地。
“哎呀!”他低呼,蹲下身去捡碎片,趁机避开皇上的触碰,“臣女笨手笨脚的,扰了陛下雅兴。”
皇上倒没生气,反而亲自扶他起来,指尖擦过他的手背:“无妨。你既怕生,便陪朕说说话吧。”
两人隔着张紫檀桌坐下,皇上说起西域的胡商,说他们带来的香料能安神,说他们进贡的玉石能避邪,却绝口不提沙画师。莫秋榆几次想绕回正题,都被皇上用别的话岔开,末了还被塞了串东珠手链,冰凉的珠子贴在腕上,像道无形的枷锁。
“夜深了,你先去偏殿歇着。”皇上忽然起身,龙袍扫过莫秋榆的裙角,“朕处理完奏折,再去瞧你。”
莫秋榆如蒙大赦,刚踏出殿门,就见沧纤辰守在廊下,侍卫服的领口沾着夜露。见他出来,对方目光在他腕上的东珠手链扫了圈,才低声道:“陈涧在角门等你,先回去。”
回倚云轩的路上,莫秋榆把夜宴的细节复述了一遍,捏着那串东珠冷笑:“皇上绝口不提沙画师,反倒跟我扯西域香料,这里面肯定有鬼。”
“他在试探你。”沧纤辰忽然开口,月光落在他睫毛上,“他扶你腰时,指尖在你腰带的结上顿了顿——那是道宗弟子常用的缚灵结,他认出了。”
莫秋榆一愣,才想起今早系腰带时,沧纤辰怕他穿不惯纱裙,特意帮他打了个紧实的结。
四人聚在听风阁商议时,精卫正用弯刀挑着那串东珠:“这珠子里裹着煞气,皇上怕是被邪祟迷了心窍。”她忽然笑了,“不过莫秋榆你可以啊,皇上摸你腰都没被拆穿,看来这女装没白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