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西北的朔风,林箫竹单骑绝尘而去,身后扬起漫天黄沙,如一道决绝的帷幕,将宫墙重重隔断。
潘宣站在城楼上,玄色龙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那道逐渐消失在尘烟中的身影,忽然攥紧了掌心。
他竟希望她活着回来。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窜上心头,让他自己都惊了一瞬。
往后的日子,帝王频频踏入祠堂。香火缭绕间,他垂首默立,唇间呢喃的并非“山河永固”,而是一个不该被记挂的名字。
“箫竹……”
二字出口,便被袅袅青烟吞没。
庙堂之高,权谋之深,终究压不住心头那一点妄念。
在利益与江山面前,潘宣终究选择了社稷。可后知后觉地,那个倔强的姑娘,早已在他心里辟出一方天地,生根发芽。
黄沙漫天,林箫竹的长剑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她冲在阵前,剑锋所过之处,血溅三尺。
她护着身后每一个士兵,像护着微弱的星火。
他们有人等,而她没有。
既然归途已断,那便以荒漠为冢。
蛮族的野心够大。
世人皆知潘国皇帝昏聩无能,不过是个被权臣摆弄的提线木偶。万军压境,攻打区区千人驻守的边关,本是大材小用——按常理,不出一月,必能大捷。
可七日血战,天地变色。
蛮族大军久攻不下,竟被百骑残兵死死钉在关外!
“究竟是谁在领军?!”
军帐内,蛮族首领怒极,将酒盏狠狠砸向地面,碎片四溅。帐中诸将噤若寒蝉,无人敢应。
谁敢说这一切困局,皆因一个看起来瘦弱至极、平平无奇的姑娘?
首领缓缓起身,掀开帐帘。
黄沙漫天,远处的关隘在风烟中若隐若现。
他眼中的怒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可揣摩的笑意。
仰头饮尽烈酒,他冷笑出声。
“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捉此人。我要将她的头颅,高悬于城墙之上——让那无能的潘宣,好好看着!”
蛮族偷袭守卫薄弱的东南边,双面夹击,打了个措手不及。
林箫竹当即率领百人队伍前往。
“居然是弓箭手!”
东南边境,浓雾弥漫。
蛮族数十名精锐弓箭手隐于雾霭之后,寒铁箭尖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如毒蛇蛰伏,只待猎物踏入射程。
林箫竹伏在地道中,指尖碾过潮湿的泥土。身后,百名士兵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冷汗的气味。
“若不突围靠近,便只有等死。”
她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铁。
“兰桑,阿修!”她看向身侧的两名精锐,“随我冲出去,吸引箭矢。其余人见机行事,一旦近身,立刻动手!”
兰桑握紧长刀,蓄势待发却还是泛起担忧:“这样太危险了!若失手——”
林箫竹扯下腕间麻绳,缠在掌心:“绝不能失手。弓箭手最忌近战,这是唯一的办法。我走前面。”
“不行!哪儿有指挥官走前头的道理!”
“少废话!”
话音未落,她已纵身跃出。
“杀——!”
箭雨顷刻倾泻而下!
手中铁盾虽能挡住多数攻击,奈何众矢之的,举步维艰。
林箫竹手中的长剑斩断飞来的箭雨,一发当先,拼命护住身后的人。
数十名弓箭手应声倒地,可林箫竹的脊背突然窜上一阵寒意。
太安静了。
蛰伏在浓雾中的杀意并未消散,反而愈发浓重。
“糟糕!中计了!所有人撤!!”
吼声未落,第二波敌军已如黑潮般压来!
“嗖——”
一支冷箭突然穿透战阵,深深扎进兰桑的大腿。鲜血瞬间浸透裤管,在地上积成一汪刺目的红。
“兰桑!”
一支箭深深扎进兰桑的大腿,鲜血瞬间浸透裤管。阿修疯了一般冲过去,却被兰桑狠狠推开:“别管我快走!”
阿修红着眼睛去拽他,“不行!我背你。”
“那大家都活不成!”
林箫竹看了眼逐渐逼近的敌军,保不准之后还有一波箭雨攻击,再不逃就没时间了。
“快!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预料中箭雨果然袭来。
紧接着,阿修猛地推开兰桑,冲上前张开双臂,尽最大的努力抵挡在两人前方。
“阿修!!!”
林箫竹死死拽住想要冲上的男人。
“不能去!你也会没命的!”
“阿修——阿修!!!!”
远处,瘦小的士兵如铁盾一般抵挡了敌军射来的箭,对着身后之人说了什么……
瞬间,数十支蛮族箭刺穿胸膛,阿修倒落在地。
“兰桑!快撤!兰桑!”
兰桑怔愣在原地,充耳不闻,眼里只有远处安静躺在地上的人。
“阿修——!!!”
兰桑的嘶吼撕心裂肺。林箫竹强忍悲痛,一把捞起瘫软的兰桑,在敌军重新搭箭的间隙飞掠撤离。
“先离开,我保证帮你把阿修带回来!”
怀中的兰桑如行尸走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名字。
躲进坑道后,林箫竹小心探查敌情。蛮族士兵正在清扫战场,踢踹着地上的尸体确认生死。
“等他们走了,我就去找阿修,你千万呆在这里,那里都不许去,等后方支援来接应我们。”
兰桑空洞的眼神终于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挤出几个字:
“阿修……我得去救他……我要去救他!”
话音未落,他猛地站起身,整个人完全暴露在敌军视线中!
“糟了!”
林箫竹甚至来不及惊呼,远处蛮族的号角声已经响起。数十名敌兵调转方向,朝他们藏身的坑道狂奔而来。
来不及了!
她一个手刀劈向兰桑后颈,在他瘫软的瞬间接住他的身体。将昏迷的兰桑小心安置在坑道深处后,林箫竹咬紧牙关,握紧长剑冲了出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援军到了!
铁骑如洪流般冲入战场,与林箫竹形成合围之势。残存的蛮族士兵在两面夹击下节节败退,最终被尽数剿灭。
当最后一名敌兵倒下时,林箫竹的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这一战,他们赢了。
可代价惨痛。
战场上横七竖八躺着阵亡的将士,鲜血染红了整片沙地。远处,阿修的尸体静静躺在血泊中,身上插着的箭矢像刺猬的尖刺,在夕阳下投出长长的影子。
林箫竹踉跄着走过去,轻轻合上阿修尚未闭上的眼睛。
“对不起……是我决策有误……”
她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悲痛。
尝到甜头的蛮族如饿狼般卷土重来,接连数日,东南边境烽火不断。
林箫竹早有预料,在各处要塞布下暗哨。可敌众我寡,千余精锐不出半月,竟已折损九成。
残阳如血,她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蛮族新扎的营帐。夜风卷来敌军的篝火气息,混着血腥味,令人作呕。
“伤亡惨重,粮草也即将告捷……此战,怕是已无挽回之余。”副将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她没应声,只是摩挲着腕间愈发松弛的麻绳。
城下,最后百名士兵正在掩埋同袍的尸体。铁锹掘土的闷响,像钝刀割在心头。
“未到最后一刻不得放弃。”林箫竹攥紧拳头,目光如炬,“我们一定能守住边关!”
蛮族部队撤退的阴影在远方的薄雾中忽隐忽现。
荒芜的废墟之处,横着数百上千蛮族士兵的遗体。血与地混杂于一团,引来啃食的鸟兽。
风沙渐息时,已近深夜,林箫竹仰面倒在沙丘上。束发的带子早已断裂,青丝混着血污散开。繁星倒映在她漆黑的眸子里,身侧横七竖八躺着伤兵,呻吟声此起彼伏。
好在伤亡不多,尚且撑住了此战。
林箫竹摩挲着手腕的麻绳,忽然笑了。
解开它,便能顷刻间荡平敌寇。可代价又是什么,她心知肚明。
夜风卷着血腥味掠过耳畔,恍惚间,她仿佛听见宫墙下少年带笑的声音:“箫竹,你看这盏灯……”“我给你一个家!”“箫竹……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指尖悬在绳结上方,微微发颤。
事到如此,莫非自己还在奢望回到他身边吗?
“原来……你是花木兰啊。”
身侧的士兵气若游丝,染血的嘴角却扬起一抹笑。
林箫竹仰头望着银河,轻声呢喃:“若能似木兰荣归故里……”她抬手,夜风从指缝间流过,像抓不住的旧梦,“若能似她那般,有可守护之人、盼归之人……”
“你没有家吗?”士兵问她。
林箫竹摇摇头,忽然噗嗤一笑,眼底映着星光,却无半分伤感:“曾以为寻到了归宿。”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哪怕永远活在阴影里……也甘之如饴。”
士兵的眸子渐渐黯淡,却仍强撑着笑意:“你很爱那人。”
“他啊……”林箫竹垂眸,唇角微扬,“大概是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了吧。”
士兵咳出一口血,却仍笑着:“那……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了。”他望着周围横七竖八的伤兵,声音沙哑,“一起从沙场活下来的人……就是生死之交,对吧?”
沉默片刻,他又低声道:“可惜,我们怕是回不去了。”
寒风卷着砂砾,如刀般刮过百余伤兵残破的铠甲。
“你们必须回去!”
林箫竹猛地撑地而起,臂上渗出的鲜血在月光下凝成暗色。她咬牙站稳,目光如炬:“在此等我。待我了结这一切,你们就回家。”
“你伤成这样,还怎么去?!”
有人挣扎着要起身。更多的人紧随其后。
“对!要去……我们一起去!”
“我们与你同生共死!”
荒漠的朔风呼啸而过,掀起她散乱的长发。林箫竹反手拔出插在沙土中的长剑,寒芒映月,铮然作响。
“安心养伤。”她回头,冲众人展颜一笑,眼底却藏着决绝,“剩余的杂兵……我一人足矣。”
哪里是剩余的杂兵,分明还剩了数千人。
这等无关紧要的情报,还是别让他们知道了。
地上的人艰难地抬起手,林箫竹以为他要问自己是不是坤晖山的药人,却听他嘶哑道:“多加小心……我们等你回来。”他喘息着,一字一句,“那个人……也一定在等你。”
林箫竹一怔,随即摇头轻笑。
潘宣怎会等她?
那盏曾为她而留的宫灯……怕是早已熄了。
她最后望了一眼星空下的同袍,转身走向敌军阵营。夜风卷起她的衣袂,背影孤绝如刃。
此去,恐再无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