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入夏的京城浸泡在绵密的雨幕中。成天接二连三的下个不停,正大街也因为大雨变得空荡荡的。皇帝体察百姓微服出巡,身边只带了常年跟随自己的小豆子。
谁料到两人出,三人归。一时间,皇城内的热点都变成了这个不明来路的女人。
“没想到陛下居然带了女人回宫?”
宫女们躲在柱子后面偷看,窃窃私语不断。
对于从没见过靠近女人的陛下,这现象实在难得。
朝臣们表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里却议论纷纷。
“来历不明的女子,如何配得上凤位?”御史抚着胡须摇头。
“能让陛下破例的,岂是寻常人?”年轻的侍郎望着偏殿方向,若有所思。
为平息风波,潘宣将林箫竹安置在青花巷。日子一久,人们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直到某个雨后的清晨,一个道士的出现打破了平静。
那道士身着褪色的道袍,手持铜铃,在青花巷口与出门的林箫竹撞个正着。他先是一愣,随即眼中迸出精光,竟当街拽住她的手腕!
“坤晖山的药人!你这孽障竟敢藏匿京城!”
林箫竹瞳孔骤缩,想要挣脱却发现浑身僵硬,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丝线缠住了四肢。
“放开……”
腕骨被捏得咯咯作响,道士仍坚决不松手。
“药人饮血食肉,杀人如麻!”道士高举桃木剑,唾沫横飞地向聚拢的百姓讲述,“三十年前,坤晖山就是因为豢养药人,才遭天谴化为焦土!”
人群发出惊恐的抽气声。
林箫竹忍着剧痛,眼角是疼得涌出的泪珠。
“我不是……放开我……”
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道士见状更加得意。他死死钳住林箫竹的手腕,将她拽到众人面前。
“诸位请看!”道士高声喊道,“这就是坤晖山炼制的药人!”
他一把扯开林箫竹的衣领,露出锁骨下方若隐若现的青色印记,“看到了吗!这就是药人的标记!”
“这不是!你胡说八道!”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有人往后退了几步,有人则往前凑得更近,想要看个清楚。
“诸位可知道几百年来,坤晖山就是以炼制这种药人闻名天下。各国君主为了得到一个药人,不惜千金相求。一个药人几十年才能炼成,得之便可战无不胜!”
林箫竹痛苦地挣扎着,却被道士死死按住。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发抖。
道士突然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可是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关于药人的谣言四起。有人说他们嗜血成性,有人说他们形同鬼魅!就像眼前这个妖女!”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子,朝林箫竹扔去。石子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道士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继续煽动道:“后来连坤晖山的主人都销声匿迹了。直到二十多年前一个叫青璃的女人上山,重新开始炼制药人!只为霍乱天下!此等怪物,若不诛灭,必将迎来末日!”
林箫竹听到“青璃”这个名字时,身体突然僵住了。
“不是的……阿门……不是的……”
人们不听她的辩解,只信那道士的一面之词。毕竟,比起一个女子的无凭无据,他们更愿相信关乎自身生死存亡的大事。
林箫竹被当街押着示众,直到潘宣抛下公务匆匆赶来,才将她从道士手中救下。
潘宣是真的怒了。瞧见林箫竹通红的手腕,心疼与愤怒齐齐涌上心头。他本欲厉声呵斥那道士,可碍于身份,又顾及四周聚拢的京城百姓,只得强压怒火遣散人群,沉声问道:“这位道长为何一口咬定林姑娘是坤晖山的药人?”
道士冷笑:“贫道当年误入坤晖山,亲眼见过炼制药人的场面。将活人投入沸滚的药池,以奇毒异材熬煮,直至药力透骨。活人成器,便是药人。”
随行的小豆子噗嗤笑出声:“照你这说法,在药池里泡过澡就是药人?那江湖上泡药浴的武夫岂不全是怪物?”
“无知啊!”道士厉喝,“药人乃杀人利器!百人难成一具,可一旦炼成,便能不眠不休屠戮万人!”
潘宣眉头紧蹙。久居庙堂,他从未听闻如此骇人之物。若真用于战场……
“那你好生瞧瞧,”小豆子拽过林箫竹瘦弱的身躯,“这丫头瘦弱成这等模样,像能敌万军的模样?”
林箫竹始终沉默。道士盯着她单薄的身形,又低头看向手中狂转不止的罗盘。这特制法器遇药人必乱,此刻指针却疯转如轮。
人群议论的风转眼换了方向,道士终究寡不敌众,收剑入鞘。
“贫道会留在京城。若她确非药人,自当赔罪。若是……”他阴鸷的目光扫过林箫竹颈侧,“贫道定会当即为民除害!”
待道士离去,潘宣仍沉浸在方才的骇人之言中。忽觉掌心微凉,却是林箫竹的手指在轻颤。他猛然回神,将那双冰凉的手握紧:“莫听他胡言。我信你。”
少女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她看见他眼底澄澈的信任,也听见自己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那源于未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整整三日,两人未再见。
潘宣贵为一国之君,案牍劳形,分身乏术。而林箫竹则将自己锁在青花巷的屋内,夜不点灯,只蜷缩在床榻一角,如同凝固的剪影,一动不动。
第三日深夜
三更已过,潘宣终于搁下手中奏折,揉着酸痛的肩颈回到寝宫。三日未归,殿内烛火摇曳,映得他眉间倦色更深。
“西南风声渐紧,朝堂上下也躁动不安。”他长叹一声,直挺挺地站着,任由小豆子为他宽衣。
小豆子动作轻柔,低声道:“西南虽日益繁盛,兵强马壮,但终究不过一隅之地。况且群山阻隔,荒岭难行,无水无粮,纵有千军万马,也难威胁京城。”
潘宣摇头,似要甩开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噩梦:“话虽如此,可你忘了坐镇西南的是谁。若是他,这些阻碍……不值一提。”
小豆子迟疑片刻,小心翼翼道:“陛下,恕奴才直言,若潘将军真有反心,当年您初登大宝、根基未稳时,便是最佳时机。如今您民心所向,他若此时起兵,必败无疑。”
潘宣苦笑,指尖抵住心口:“可他始终如鲠在喉,让朕日夜难安。”
小豆子暗自思忖。当年潘将军送给新帝的那份“贺礼”,确实令人毛骨悚然。除非将军亲口承诺永驻西南,否则陛下这颗心,怕是永远悬着。
“陛下,不如……赐婚?”
潘宣一怔:“赐婚?与谁?”
“潘将军至今未娶,若为他赐婚,让他在西南安家,或许能解陛下之忧。”
“朕身边哪有配得上他的女子?等等——”潘宣骤然变色,目光如刃,“你此言何意?”
小豆子扑通跪地,声音发颤:“奴才知道陛下不会娶林姑娘,可您心里……终究放不下她。既然无法给她名分,不如让她离开,您也好少一桩牵挂……”
话音渐弱,潘宣的脸色愈发阴沉,小豆子硬着头皮说完。
潘宣沉默良久,怒火未发,却似被戳中痛处。小豆子说得对,他不可能娶林箫竹入宫。与其让她留在身边徒增煎熬,不如……送走。
“你说得对。”他闭了闭眼,声音低沉,“明日,朕便与她说明,再传信潘将军。”
“陛下……您,当真决定了?”
“嗯。”潘宣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淡淡道,“若以箫竹换朕心安,倒也值得。”
檐角的宫灯一盏接一盏熄灭,林箫竹仍蜷在寝殿的琉璃瓦上。泪水无声滚落,在青瓦上洇开深色的痕。她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连呜咽都咬碎在齿间。
“报——”
急促的脚步声撕裂了宫墙的寂静,侍卫踉跄着跪倒在阶前:“陛下!西北急报!蛮族正集结兵力,意图进犯我西北边境!”
笔尖猛地一颤,墨汁在信笺上晕开一片污痕。潘宣倏地抬头,沉声问:“兵力几何?”
“不下万人。”
这个数字让潘宣身形一晃,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西北驻军不过三千,此时调兵驰援,只怕赶到时,边境早已沦陷。
“让我去吧。”
一道清冷的声音如落叶般飘入殿中。潘宣惊退半步,月光穿过窗棂,照亮了林箫竹眼底灼人的决绝。
“箫竹?!”他的声音瞬间变了调,“你……怎会在此?”
林箫竹平静地重复:“让我去西北,抵御蛮族。”
潘宣猛地拍案而起,“你疯了吗!那可是战场!”
烛火炸响,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待宫人尽数退下,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她单薄的身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莫非你真是……那道士口中所说的……药人?”
林箫竹坦然迎上他的视线:“是。”
“真能以一己之力……”
“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轻而易举。”
潘宣眼底闪过一丝狂喜,又迅速湮灭:“可你为何甘愿赴死?”
夜风扬起林箫竹散落的青丝,半掩去她眼底的落寞。
“比起嫁去西南,我宁愿战死在西北的黄沙里。”
潘宣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跳动的烛火在他眸中投下晦暗的影。
“你……从何得知?”
林箫竹的目光越过他,望向窗外那轮孤月:“那夜本想向你坦白,却听见了你与西南使臣的密谈。”
她突然转身,嘴角噙着释然的笑,“你救过我,这条命,就当还你了。药人解禁,不死不休。所以……”
声音渐渐低下去,像即将燃尽的烛火。
“切当这一面是我与你做最后的道别。谢谢你让我做过一场梦,梦见自己也能……像个普通人那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