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潘宣立在马车前,衣袂被风微微掀起。潜伏在暗中的侍卫时刻紧盯着四周的动静,是潘宣下的令,只怕他那看不清内心行为的皇兄突然给他上演出惊喜。
潘宣是了解潘明的,昨夜的话皇兄一定带到了,且字字清晰地说给林箫竹听。再以自己对林箫竹的了解,她一定会来。
他总是对一切胜券在握,容不得一点差错和不如意,总在事发之前做好万全准备,即使临变,也依旧稳如泰山、不动声色。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猛地转身,眼底的光倏然亮起。
“箫竹,你来了。”
穿着素裳的林箫竹缓步走近,在他面前站定,随后郑重地行了一礼,腰背挺直如青松。
“陛下。”
潘宣眉头一皱,伸手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
她不着痕迹地避开,面不改色,以下臣之姿躬身行礼:“谢陛下厚爱。但微臣既受命镇守西南,自当尽责。京城……已非臣归处。”
潘宣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可林箫竹垂着眼,未曾看见他眼底翻涌的阴霾。
这还是他认识的林箫竹吗?曾经那个黏在自己身边哭天喊地也舍不得离开的林箫竹去哪儿了?
“是因为潘明?”
“一半是。” 她坦然答道,“另一半……因为你。”
潘宣不怒,反而发出温柔到令人渗出鸡皮疙瘩的笑。
“好,很好。”
马匹突然的响鼻声打破寂静。潘宣低笑时,呼出的白气模糊了狰狞的表情。他钳住林箫竹下巴的力道,让远处树梢的影卫下意识松了松弓弦。力道之大,迫使林箫竹下半张脸扭曲,嘴唇被迫撅起,齿列传来直逼脑门的痛。
“你被妖人蛊惑,我不怪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世上真心待你的,唯我一人。”
“我好不容易放下你……”她闭上眼,泪划过脸颊,坠入尘土,“你又何必再来招惹……?”
潘宣松开手,苦笑一声,心中焦虑写在脸上。
“招惹这词用的不对。我不在身边,你就只顾着玩乐,忘了钻研诗书,平行修养?”
“我生来就是山村野夫,再说,我不会再回京城,没必要再学。”
潘宣脸上挂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任性。”
他转身踏上马车,帘子垂下的瞬间,最后一句飘了出来。
“箫竹,我会等你。一直等,直到你……”
犹豫片刻,马车上的人斩钉截铁道:“不,你会回来的。”
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晨雾中。
林箫竹站在原地,忽然觉得心口一轻,仿佛一块压了多年的巨石终于落地。若是过去的她,此刻早已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哭着求他带自己走。
可如今,她只是静静望着远方,任由晨风吹干眼角的泪。
跪在地上比站着轻松。吐出胃里残余的浞水,心里清明了许多。心如刀割,好在没人见到她这副模样。
擦去血迹的绣帕被浸染成不堪入目的样子。
“不能被他看到……”
将军府门口的沟渠从北颠一直流向大江,林她不假思索将绣帕丢弃。
翻滚的灰云,弥漫了天空,林箫竹赶到喉咙里腥甜苦咸,强迫自己咽下欲要喷出的鲜血。
折返二楼的卧房时,林箫竹蹑手蹑脚地,怕惊醒了铺上的人。然而绕过屏风,那人正坐在床沿逆着光,望着窗外的晨光。
药草的苦香在空气中浮动。听到动静,潘明肩头微颤,却未回头。直到林箫竹的影子落在他身侧,他才仰起脸。那双眼里淤着青灰,目光却烫得人心尖发颤。
“你……怎么回来了?”
“出去晃了一圈,散散步,又困了,转来睡个回笼觉。”
林箫竹眨眨眼,指尖抚上他微陷的脸颊,摩挲那片失眠烙下的阴翳。原来昨夜数着更漏的,不止她一人。
“要再睡会儿吗?”
话音未落,手腕突然被攥住。天旋地转间,后背陷入软衾,潘明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他手臂铁箍般勒住她的腰,感受着林箫竹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才安下心确信她真的没有离开。
“我以为……你走了。”
“走?去哪儿?”
“……不知道。任何地方,任何……我找不到你的地方。”
林箫竹趴在潘明身上,侧耳贴上他心跳的位置,聆听他的不安从胸口震动中传来。头顶洒下他温热的呼吸,清晨的凉风里裹挟了往常没有的香甜。
她挨近他,身子往上挪了些,将头悬在他的上方,平视那双深邃黝黑的眼瞳。垂落的发丝缠上他的,手指也插入他的,环环相扣。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活得像自己,舍弃你,便等同于舍弃了我自己。我哪儿舍得?”
掌心下的胸膛剧烈起伏。潘明突然抬手,将她散落的长发拢到耳后。指节描过耳廓,最终停在她颈侧跳动的脉搏上——那里正汹涌着他最熟悉的生命力。
他哑声说道:“差一点……差一点我就追出去,跪下来求你留下。”
可他做不到。
一边是血脉相连的胞弟,一边是刻进骨血的爱人。命运给他的选择,从来都像一把钝刀,割得人生疼,却又不给个痛快。
林箫竹垂首,唇瓣轻轻贴上潘明颤动的眼睑。
她低语:“我明白。所以我回来了。”
潘明忽然笑出声。方才还沉郁的眉眼倏地舒展开来,仿佛阴云里突然漏下一束光。他猛地翻身,带着林箫竹一同陷进蓬松的被褥里。两人像街边刚出锅的春卷,皮儿贴着馅儿,严丝合缝。
林箫竹的手臂无处可放,索性环住他的脖颈。抬眼便是他近在咫尺的眸子,亮得像是把星光揉碎了撒进去。
他鼻尖蹭过她的,说道:“从前的林箫竹固然可爱,但我更喜欢现在的你。”
“为何?”
她故意绷着脸,指尖却缠上他散落的发丝。
“不爱听夸可爱?那我换一个?”
潘明佯装沉思,忽然扣住她的手腕按在枕边,“喜欢你……因为喜欢你。”
林箫竹耳尖蓦地烧起来,报复性地在他喉结上轻咬一口:“这算哪门子情话?”
“现编的。”他笑着任她闹,掌心抚上她后颈,“看见你,字句自己就从心里蹦出来了。”
晨光透过纱帐,将纠缠的身影镀上毛茸茸的金边。昨夜残留的药香里,终于混进了蜜糖的味道。
林箫竹又问:“……那你喜欢我什么?总得说得出一点两点吧。”
“搞半天,原来是变着法儿想听我夸你啊?喜欢你……嗯——因为你也喜欢我。”
此话逗得林箫竹笑逐颜开,快速在他下颌处一吻。
“油嘴滑舌。”
戍时将至。
琉璃瓦上残存的日光被乌云吞噬,殿内金龙盘踞的穹顶下,潘宣斜倚龙椅,指尖轻叩扶手的节奏,与殿外渐近的闷雷隐隐相合。他眉宇间尚有风尘仆仆的倦色,可那双眼睛却冷如淬冰,扫过阶下众臣时,仿佛刀锋刮骨。
“革除林箫竹将军一职。”
诏令掷地,满朝死寂。
大臣们面色骤变,连最顽固的老臣都惊得攥紧了笏板。林箫竹战功累累,革职?这无异于自断臂膀,有损君王威严。
“陛下!”左丞相急步出列,“林将军击退蛮族,护国有功,此举恐令将士寒心!”
王太尉慢悠悠整了整袖口,冷笑道:“丞相此言差矣。药人终究非我族类。”他转向龙椅,声音陡然阴冷,似是在告诫皇位之人,“留着此等异类,恐有后患。”
潘宣的手指在扶手上停了一瞬:“太尉此言,想必已有良策?”
王太尉微微躬身道:“采茶村。若护军之地,突发大火,该作何定夺?失职之罪,足够剥了她那身铠甲。”
君王顿时黯然神伤,倒不是因为要主动发一场大火,而是脑中忽而又想起了临别前林箫竹的模样,令人心寒。
左丞相不屑一顾,摇头笑道:“区区火灾,岂能动将军之位?”
王太尉摇摇晃晃到左丞相面前,端着手,目光扫过左丞相苍老的面容。
“丞相老了,这思考策略的脑子也不好使了呢。”
“你!”
左丞相横眉怒目地瞪圆了眼睛凝视王太尉,区区太尉,竟敢仗着陛下的偏袒出此狂言。
“除掉林箫竹的将军一职是迟早的事,你这么一揽,岂不让陛下心寒?”
王太尉的话一出,左丞相咬牙切齿皱紧了眉头,侧目去偷瞄龙椅上闭目养神的潘宣。
“可太尉的法子,不也荒诞?光烧屋瓦,如何动摇将军之位?况且西南多雨,采茶季节阴雨更是常态,这把火,恐怕没那么容易点燃。”
“若全村皆葬身火海呢?烈焰焚尽了房屋,也焚尽了真相。灰烬里的秘密……终究随死人永远闭嘴了。”
殿外忽起惊雷,暴雨倾盆而下。
左丞相紧张地吞咽,迟疑着开口道:“采茶村毕竟在西南,那里可是——”
那里可是潘大将军的地盘,哪儿那么容易动手。
王太尉轻蔑一声,正要开口,龙椅上的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缓缓起身。
“朕自有办法,退下吧,颠簸一路,让朕去歇息会儿。”
王太尉与左丞相在朝堂上颉颃多年,一个执掌六部,一个笼络言官,连龙椅上的帝王也乐见这般制衡之势。
待两人退出御书房,候在门外的雨伞撑开,挡去扑面的风雨。
“丞相以为,陛下会作何打算?”
“林将军忠心耿耿,又是女子。女子重情,陛下心知肚明,断不会应允这般狠毒之计。”
王太尉笑着摇头道:“看来丞相还是不够了解陛下。不如我们打个赌?我赌陛下不仅会应允,更要亲自前往,亲眼看着林箫竹万念俱灰。”
左丞相冷哼昂首:“好啊,赌什么?”
“左丞相的小儿子,让给我。”
“……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