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回首自纤纤

潘明站在她身后,看着铜镜里她骤然苍白的脸色,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堂堂大将军,竟也会为这种事提心吊胆。

当年他提着染血的战刀闯入金銮殿找父皇要个说法时,都不曾畏惧过那位九五之尊的怒火。可如今,光是想到潘宣可能要来,指尖就止不住地发冷。

他怕。怕那个人一来,就会带走他好不容易留在身边的人。更怕到那时,自己连挽留的资格和勇气都没有。

毕竟,那才是她朝思暮想的爱人啊。

而他潘明算什么?不过是个趁人之危,将她囚在身边的卑鄙之徒罢了。

镜中的林箫竹瞪大了眼睛,唇瓣轻颤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潘明几乎能听见她剧烈的心跳声,为另一个男人跳动的心跳声。

其实京城来的是不是日理万机的陛下,谁说得准呢?但张浙夫妇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就差把“圣上驾到”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本可以瞒着她的。

就算潘宣真的来了,他大可以找个借口把她藏起来,或者干脆说从未见过这个人……可他还是选择坦白。

像个自虐的傻子,亲手撕开自己最痛的伤口。

“将军这一生征战沙场,可曾怕过什么?”

记忆中有人这样问过他。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怕?本将军的字典里没有这个字。”

多可笑啊。

原来不是不怕,只是还没遇到那个让他甘愿卑微到尘埃里的人。

崎岖的山路窄得仅容一车通过,车轮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马车摇晃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可车内的人却浑然不觉危险。

潘宣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红色绳结——那是林箫竹曾经戴在腕上的东西。他神色晦暗,目光落在远处层叠的山峦上,思绪早已飘远。

“吁——!”

马车猛地一顿,车夫厉声呵斥:“你是谁!敢拦大人的车驾!”

潘宣皱眉,掀开车帘,正对上一张笑眯眯的脸。

“哟,还真是你啊。” 李南漕骑在马上,一条腿懒散地翘着,毫无恭敬之意。

潘宣冷冷瞥他一眼,“是你啊,李南漕。”

车夫大怒:“大胆!你可知这位大人是谁!”

潘宣抬手制止,淡淡道:“旧识罢了。” 他看向李南漕,“东西呢?”

李南漕从怀中掏出一条红绳,在指尖晃了晃,“在这儿呢。” 他眯起眼,“不过……陛下,这绳子到底有什么用?林姑娘没了它,不会出事吧?”

潘宣眸光一沉,“上车,边走边说。”

马车与马并行于狭窄的山路上,潘宣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李南漕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惊叹。

“所以,林姑娘若没了这绳子,按理说早该出乱子了?” 李南漕挑眉,“可这么久都没动静……莫非有人替她压住了?”

潘宣神色微凝,“箫竹不可能离得开这绳子,除非……”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潘明根本不知道它的重要性。”

李南漕饶有兴趣地打量他,“陛下连潘明和林姑娘的事都一清二楚?”

潘宣淡淡扫他一眼,“潘明身边,尽是我的眼线。”

“哟,你们兄弟俩还真是……” 李南漕笑得意味深长,“一个藏药人,一个盯药人,这是要摆上台面斗一局?”

潘宣眸光骤冷。

“这是家事。” 他语气平静,却透着刺骨的寒意,“再多问一句,我让你们李家绝后。”

李南漕立刻举手投降,“是是是,陛下英明,我不问了。” 他嘴上服软,眼底却仍带着玩味的笑意。

马车继续前行,山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潘宣握紧手中的红绳,目光沉沉地望向西南方向。

夜已深,府内灯火幽微。

潘宣踏入厅中时,张浙夫妇早已恭敬候着,衣冠齐整,显然等了多时。

“恭迎陛下!” 张浙躬身行礼。

潘宣抬手示意免礼,径直走向桌边坐下。“备了饭菜?”

“是,热水也已备好,陛下是先沐浴还是……”

“先用饭。” 潘宣打断他,目光如刃,“顺便说说林将军的事。”

张浙心头一紧,却不敢迟疑,立刻将早已梳理好的情报一一禀报。从林箫竹初到西南,到她突然失踪,事无巨细,却唯独隐去了她可能藏身将军府的猜测。

半个时辰后,潘宣指尖轻叩桌面,忽然问道:“林将军现在何处?”

张浙喉头一滚,额角渗出细汗。

潘宣端起酒杯,在饮前淡淡丢下一句:“别告诉朕,人丢了。”

“咚!” 张浙直接跪了下去,“陛、陛下明鉴!林姑娘自那日离开县衙后,确实再未回过采茶村,下官……下官实在不知她去向啊!”

潘宣轻笑一声,“是吗。”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张浙脑中嗡鸣,忽然福至心灵,颤声道:“莫非……陛下早已知道林将军下落?”

“朕初来乍到,如何得知?” 潘宣眸光微转,“倒是潘将军……他也在找?”

“是、是……等等!” 张浙猛然抬头,“难道林姑娘在潘将军那里?!”

潘宣仰首饮尽杯中酒,不再言语。

张浙顿时冷汗涔涔。陛下竟对西南动向如此了然,连他这县令都蒙在鼓里的事,却能一语道破。

这西南境内,究竟还藏着多少双天子的眼睛?

热气氤氲的浴桶前,窗纸被月光映得透亮。

潘宣懒懒地靠在桶边,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滑下,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窗外那道熟悉的剪影,无声地悬在夜色里。

“既然来了,”他忽然开口,嗓音浸着水汽,低哑又温柔,“不如进来坐坐?”

影子一动不动。

潘宣低笑,“还是说……你只是来看看我?”

沉默。

他垂下眼,长叹一声,“箫竹,京城的夜太长了。”指尖拨弄着水面,荡开一圈涟漪,“没有你同我说话,连御花园的蝉鸣都嫌吵。”

窗外的身影微微一颤。

“骗子。”

窗外的人终于出声,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你知道我是药人后,眼里就只剩‘利用’二字。”

潘宣苦笑道:“若真如此,我何必孤身闯这西南险道?”他抬手按了按心口,“马车途径山崖差点坠入谷底时,我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我得活着见你。你可知我念你成疾,成不得化身飞燕,一刻不停赶往你身边?”

“……可我不想见你。”

“我想啊。”

他的声音忽然轻得几乎消散,“想到夜不能寐,想到……连龙袍都宽了三分。箫竹,让我看看你的脸。你也想看看我,如今消瘦成何等模样吧?”

窗外之人攥紧拳头,转身欲走。

“吱呀——”

门扉轻启,潘宣披着单薄的白衫迈出,衣带松散,露出嶙峋的锁骨。顿在窗棂前的人不曾想,仅仅分别数月,他竟瘦得形销骨立,月光一照,仿佛一具苍白的魂。

“陛下保重龙体,莫要着凉。”

丢下轻飘飘的关怀,她重新抬脚。

“你要走了吗?”

潘宣问得小心翼翼。略显宽高的背影迟疑了片刻,狠下心来,不肯看他一眼。

“天亮前……”

潘宣望着她的背影,愁眉不展。背过身去,藏起脸上的阴云。

“寅时,我会在县衙门口等你。等到日出,等到你愿意见我……跟我一同回家。”

夜风掠过,林箫竹纵身消失在屋檐间。

潘宣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愁云散去,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皇兄啊,你会替我转达给箫竹的,对吧?”

屋内,林箫竹睡得正沉,却被细微的动静惊醒。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潘明坐在床边,指尖正轻轻拂过她颊边的碎发。

“你出去了?发生什么了吗?”她嗓音里还带着睡意。

“嗯。”潘明收回手,声音平静,“我去见他了。”

林箫竹怔了怔,随即了然,轻轻点头。

潘明站起身,背对着她。

“寅时,县衙门口。”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他会在那儿等你……带你回京。”

说完,潘明推门离去。

夜里的时间总是黏稠而缓慢。

窗外,一轮孤月高悬,清冷的光挤满了夜空,连一颗星子都容不下。那样孤零零的一轮月亮,看着竟有几分可怜。

林箫竹翻了个身,背对着潘明曾经躺过的地方,思绪像野草般疯长。

那些无关紧要的回忆,零碎的对话,某个瞬间的眼神……越是拼命想按下,越是翻涌不休。心口沉甸甸的,睡意早已消散无踪。

沉不下气的林箫竹,猛地翻起身,捞过架子上的大氅,沿梯而下。心里盘算过潘明应该会在的地方,打算一一寻找。却不料刚下楼,就看见一抹背影呆坐在阁楼前的台阶上。

“不困吗?”

林箫竹走到潘明身旁,垂头询问。潘明昂首,又低下。

“有些热,吹吹风。”

林箫竹索性也不睡了,慢条斯理在他身边坐下,歪头靠上他的肩头。

“哪里热了?”

夜阑人静漏声稀,萤火从眼前掠过,停靠在不远处草丛中的一朵白茉莉上。潘明偷瞟身旁的林箫竹,蠢蠢欲动的手想要揽上她的肩,却在犹豫不决后果断放弃。

“潘明……有些冷。”

“冷吗?要不——”

“你揽着我,就不冷了。”

“……”

到底是被看穿了心思,还是林箫竹也在渴望什么。

潘明迟疑着揽上她,不知餍足地又亲吻她的眉心。

“回去吧。”

“嗯。”

林箫竹闷声回答,伸长手臂环上潘明的脖颈。人顿时僵住,双手悬停在半空,竟不知所措。

朔风轻拂,他环上她的腰肢,愁眉苦脸地拥紧。

无法入眠的人待感知到身旁之人已然入睡后,缓缓睁开眼。潘明闭着眼,呼吸平稳得近乎刻意。

想来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

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像隔了一条汹涌的暗河,谁都不敢先迈出一步。

比分离更可怕的,便是这近在迟尺却如隔千里。

天光暂亮时,林箫竹轻轻起身。

潘明依旧闭着眼,听着她蹑手蹑脚地穿衣下楼,直到楼下的门“吱呀”一声合上。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潘明缓缓坐起,望着空荡荡的一半床榻,忽然低笑,抬手抵住额头。

“呵……”

笑声里满是自嘲。

月光褪尽,晨光爬上窗棂,照见他眼底未散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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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竹
连载中知一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