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低下头,又对上林箫竹的双眸,试图用眼睛告诉她:我说的是你呀笨蛋。
林箫竹确实脑子笨,这一眼神持续了好久她才后知后觉。
“那个人是你,而你说的……是我?”
可算是参透明白了。
潘明不语,依旧看着林箫竹的眼睛。林箫竹被盯得有些不知所措,挣扎推搡着想从潘明的怀抱里下去。潘明也不阻拦,将她放下,扶住她站稳。
“我……我真的不记得了……”
林箫竹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
潘明柔声安慰:“我知道。”
双脚踩入水中,林箫竹抓住裙摆两边,索性直接脱下鞋袜丢去岸边,赤着脚感受河水的凉意。脸颊灼烧得厉害,她挠挠脑袋、顺顺头发,双手捞过身后的长发,在胸前梳理。
“我怎么会不记得……”忽然发觉手腕上少了什么东西,“诶?我手上的绳子呢?”
潘明举起手上的东西晃了晃,“你在说这个吗?”
林箫竹抬头去看潘明手里的东西,果真是那条绳子。何时跑到他手里去的?莫非是刚才放自己下来的时候?
“快还给我。”
林箫竹摊手去要,谁料潘明不但不给还给扔了。她蹦跶着去抢,奈何身长差距,只能咬着唇瓣焦急万分。忽地,绳子被抛出的弧线,甩去更远的绿草间,林箫竹心一下子紧了。
“你、你干嘛!”
她想去追,可刚走出一步,就被潘明一只手给拉回来。
“不过是一条普通的绳子罢了,我重新给你买。”
“不行!没有那条绳子我会疯的!”
“你疯啊。”潘明一脸严肃,冷酷地说出三个字,死死抓住林箫竹不放,“我就要看你发疯的样子。”
那双布满茧子的手力气极大,林箫竹不断的骂着潘明疯子一边挣扎。她越是挣扎,手上的力度就收紧一些。眼泪涌出,随着她甩头破口大骂,一起划过潘明的眼前。
“你到底要干嘛……我发疯的样子会吓坏你的。我不想让你看见……”
不想被你看到我不人不鬼的样子。
“我不怕。”
潘明说的肯定。林箫竹却皱起眉头不松。
“我发誓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真面目……我不想让别人讨厌我,听到别人说我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怪物……”
她永远都记得,潘宣知道自己是药人时的表情,战场上蛮族将士咒骂自己怪物的样子……
潘明终于松开紧拽林箫竹的手,伸出手臂拥住林箫竹瘦弱的身子,脑袋埋进林箫竹的颈窝,宽大的手掌附着在她脑后,在她耳畔轻声说:“在我面前,你不必拘束这些。我想得到的是你,是原本的你。你可以肆意做自己,你忘了,我可是你唯一的解药啊。”
“解药?”林箫竹诧异反问道,“什么解药?你是说……药人?”
“是的。”
“怎么会?”
林箫竹从未听说过药人在这世上还有解药。就连坤晖山的那个人也说世上无药可救……等等,她说的是无药可救,可救的——莫非是人!?
潘明看不见林箫竹此时无比诧异的表情,就像抱了一块木头。不过,他大概猜到了林箫竹在想些什么。
药人确实无药可救,可救的是人心。
他曾去过坤晖山上,在前往西北战场救下林箫竹之前。也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女人,刚好碰上的时候,一个全新的药人刚刚炼出。她握着一个竹勺,正往药人身上浇淋汤池里的药水,洗掉药人身上的药草残渣。
那女人咂咂嘴,说道:“那个叛徒走之后,我终于还是炼出了药人啊。二十年了,终于……”
“你,就是阿门笸箩?”
那女人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极其厌恶地说道:“真是一个难听的名字。哎呀呀,谁叫我就是这个名字呢。”
阿门笸箩,姓为阿门名为笸箩。她并非中原人,从出生起就在草原。几十年前,正是青春懵懂时候的她,邂逅了一位来自中原商人。商人的甜言蜜语感动了阿门,并邀请她一同前往中原游玩。她很欣喜,一口答应。不顾家人的反对,孑然一身踏上了中原的土地。年纪轻轻的她分不清善恶是非,就连自己被卖给了离坤晖山下不远的一户人家当童养媳都不知道。
那年她才十一岁
一直到她将要嫁人的那天才幡然醒悟。
“你在这里等我,待我跑完这一趟,就来接你回家。”
背叛了真心赋予的商人握住阿门笸箩的手,温柔地说完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再也没有出现。
阿门不晓得,乖乖地留在这户人家,前前后后干着活,耐心地等他归来之日。
这家人在当地算是富裕,坤晖山远离京城、地处偏僻,村子里的人多多少少沾亲带故,不宜通婚。
那些年潘国朝政混乱,君王昏庸,家国命脉几乎掌握在几位权臣手中。以左氏和王氏为首,美其名曰“建言献策”实际左右了君王的所有决策。
阿门以为这里会有饭吃,所以商人才将她安顿在这里。
她心安理得地做着活计,不抱怨,也不多想,只是日复一日地盼着那个许下承诺的人回来接她。
一晃,便是十二年。
这户人家的儿子长到了十八岁,正是成家的年纪。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府里上下喜气洋洋。阿门在这里住了太久,和这家的儿子早已相熟。她比他大五岁,但两人相处融洽,甚至偶尔会一起说笑。
可直到她被按在妆台前,梳妆打扮,披上大红嫁衣,盖上绣着金线的盖头时,她才隐约意识到——那个许下诺言的人食言了。
好在有人向她许下了一世之诺,说要与她共守白头。
“青璃,我们这一生,都要在一起,好不好?”
“青璃”是她到中原后,商人给她取的名字。他说“阿门”听着古怪,便给了她一个中原女子的名字。
可惜天意弄人。
本就身子虚弱的男子终究没能撑太久,便撒手人寰。
瓢泼大雨里,她跪在坟前,指尖轻轻抚过墓碑上的刻字:“林墨璋之墓”
“我们说过……要一生在一起的。”
她抬起头,雨水混着泪水滑落。
后来,她带着他的尸身上了坤晖山,寻到传闻中的巫师,摆上药草,画下符咒。
既然人间留不住他,那她便用巫术,向天争命。
潘明确认她就是要找的人,这才跨进了阿门笸箩的院门。
这座院子修在坤晖山的一处山谷里,爬坡上坎好几遭才能走到这里。简易的木门没有门扉,只剩一个门框立在那里。窄小的院子里一个汤池就占据了几乎全部位置,右手边一个破旧的茅草屋,窗户也都破满了洞。
这哪里是人可以住的地方,基本的温饱都成问题。潘明突然有些理解,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的林箫竹为何逃跑下山。非人的日子,哪里活得下去?
阿门笸箩瞧见院外走进来一不请自来的人,眯着眼睛去看,也不大清楚。上了年纪,整日药味熏迷,眼睛早就不好使了。甚至几次把闯入汤池偷喝的野兽,看成了年幼的娃娃。
她放下竹勺,蹒跚着走到潘明跟前,几乎杵近了靠着迷糊的视线和来者身上的气息分辨出客人的身份。
“哟,这不是潘大将军吗?林箫竹早就不在了,请回吧。”
说完摆着手示意送客。
潘明不肯罢休,直接道出了来意:“我是想来请教您,药人一旦被释放能量,真的没救了吗?”
阿门笸箩不答,潘明便跟在她身后,一路跟随,走进那间破旧的茅草屋内。
里面的味道跟屋外的截然不同,潘明一下捂住口鼻,可还是能清晰的闻到股极臭的药味。比泔水的味道更浓,是成百上千种药草混杂在一起腐烂成泥发出的味道。
阿门笸箩径直走到一张木桌子前,提起水壶想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才发现茶壶里早已没水。水壶的内壁因长时间不用干裂出细痕,壶口也长出一层浅绿色的苔。以前住在这儿的人倒是每天去不远处打水,回来为她煮茶。一晃就是三年,茶壶已经三年没有人续上茶水了。
阿门笸箩叹息道:“我这一个人倒是怪寂寞的,连喝口水的力气都没咯……”
潘明忍住恶臭垂下手,再次问道:“药人,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痛苦折磨致死吗?”
“你什么意思?林箫竹要死了?”阿门笸箩放下茶壶,稍稍回头去问潘明。
潘明沉重地点头:“她现在在西北战场,百号人的队伍打上万的军队。以她的性子,肯定会一个人冲上去。我要救她,不,我必须救她。”
阿门笸箩看到潘明坚定的双眼不禁一愣,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她憎恶至极的身影。数十载过去,恨意不减,光是记起那张脸,心肝便被怒火冲动得厉害。
“呵,她林箫竹何德何能,居然叫大将军亲自来为她续命,为她求取重生的法子?”
“不是她叫我来的,是我自己来的。是我心甘情愿要救她。”
“从西南来?”
“是。”
阿门笸箩没去想他怎会从西南来,而是笑了笑,摇着脑袋说道:“年轻气盛,万不可乱说话,万不可冲动行事。世人都怕药人,视药人为邪物,你何必救她?为民除害,不才是你该做的?再者,你要救她,就得把你这条命给她,你可愿意?”
没等潘明回答她,她又说:“放弃权利,放弃荣华,放弃珍视你的皇兄,放弃本就属于你的皇位,你愿意用这些来交换一个什么都不是……甚至还算不上是人的林箫竹?”
潘明眉头皱了下,话都到嘴边,被硬生生的吞下肚里。
阿门笸箩冷笑一声,“我太了解你了。天生好强,大智若愚,机关算尽,你们俩兄弟,一个比一个阴险呐。可我就不明白了,她林箫竹到底有什么好的?可以帮你夺得皇位?呵,天真。”
潘明拽紧了拳头,沉住气,听她说下去。
“我当年确实舍不得林箫竹。她是我难得炼出如此完美的药人。本想让她替我宰了那个该死的负心汉。哪晓得她居然为了一个不记得的人跑下山去,可笑至极!”
“什么?”潘明猛地抬头看向慢慢走到汤池变得阿门笸箩,“她不是为了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才下山的?”
阿门笸箩怔愣着回头,定睛仔仔细细打量过不远处的人,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感叹,而后龇牙咧嘴露出渗人的笑容。
“哦呀,我以为你知道,她是为了你才下山的?”
潘明忽然不明白,阿门笸箩到底是不是把自己认成了潘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