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酉时中，梨花落尽，泛着绿意的枝头挂着一轮残日，无风，院内有些闷热。
林引苏站在梨花树下，捏着鼻子喝完药，子衿将药碗接过随手一放，拎起一旁的小包袱背上。
她换了一套珊瑚红色的轻纱襦裙，头上梳着林引苏为她挽的双螺髻，侧着扬起圆嘟嘟的小脸，“林娘子，我会些药理，这次便跟着你回去照顾你，等你好全了我再离开。”
林引苏笑着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子衿。”
门外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随即被轻轻推开，来人一袭粗布衣衫，是普通农家人打扮，对着林引苏作揖行礼，“林娘子安，在下沈八，负责护送林娘子回城，马车就在外面，请！”
林引苏微微轻皱眉头，一边回礼一边问，“你在此处，那大人呢？”
沈八一愣，“公子已提前一个时辰出发，为林娘子扫清路障。”
“我的意思是，” 林引苏急忙解释，“你不是负责保护大人的吗？你在此处，谁去保护大人？”
沈八脸色微变，自己可没在林娘子面前露过面，她怎么知道……
子衿捂着小嘴笑出声音，“嘿嘿，林娘子别担心，沈大人身边自有人保护，伤不到他半根毛。”
林引苏面色一红，声音低了许多，“那便走吧。”
院外停着一辆蓝灰色的旧马车，拉车的两匹马看上去也十分消瘦，沈八跪在地上拱起背脊，子衿神色自若的扶着林引苏，示意她踩着沈八的背脊上车。
林引苏有些愣然，伸手示意沈八起来，撸起袖子双手撑着马车边，有些不雅观的自己爬了上去。
正要掀开帘门进去，回头瞧见子衿露出一副快惊掉下巴的模样。
林引苏再次红了脸，不自然的招手，“子衿快上车，趁着天还没黑，我们早点出发吧。”
子衿抬头看了沈八一眼，“那我也不要踩你了。”
说罢，她将包袱丢上去，单手抓着马车边像只小狸奴一般轻巧的就跳了上去。
等二人进了马车，沈八坐在驾车的位置，掏出马鞭在空中用力一挥，发出的声响驱使两匹马开始向前行驶。
一路无言，林引苏倚靠在车厢角落假寐，子衿打开马车车窗的帷幔，昏黄的光晕透进来。
她从包袱里掏出针线和绢帕，这几日她一直在绣，林引苏对于刺绣一窍不通，连擦汗的巾帕都是集市随手买的。
马车颠簸，子衿绣了两针便鼓着脸骂驾车的沈八，“你这什么驾车技术，专挑坑洼走吗？害得我手指头都扎破了！”
林引苏坐起身来，这几日总在喝药，喝完后就会昏昏入睡总要歇上一会儿才能清醒。
子衿仍然在骂，外头的沈八一言不发，林引苏摸摸子衿柔软的发顶，“路不平也怪不得他，子衿莫要气了，天色已暗，再绣就要伤眼睛了。”
子衿嘟着嘴，“行吧，看在林娘子的份上，不与你计较。”
说完将针线和那张绢帕收起，非常宝贝的折叠好放进包袱里。
林引苏有些好奇，但并未多问。
日头已落，有风从大开着的车窗吹进来，头又开始晕乎乎的，子衿递来一个软枕，林引苏靠在上头渐渐睡去。
“……可醒了？”“莫急，让她在睡会儿，反正进城还需个把时辰。”
外头有些嘈杂，林引苏揉揉额角坐起身来，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马车内十分昏暗闷热，她撩开帷幔朝外看去。
子衿和沈八都守在马车外，除了他们这一辆马车，城门口还有许多人，挑着扁担的脚夫，赶着牛车进城卖菜的夫妇，拎着篮子的卖花女郎，带着孩子的老妇……
“说是今日宵禁，城门天未黑便关了，这些人都是想赶在亥时城门落锁进城的，都没成功进去，只能守在门外等天亮。”
林引苏看向紧闭着的平州城门，城墙高耸，上头原本该站着值夜的兵卒，虽是草草招来上岗的，但县令大人给他们做过私课，原本是城外种地的农夫，做起守城兵来也像模像样。
林引苏想起去铺中买过糕点的一行人，大多笑的憨傻，买糕点时林引苏有意给他们销价，领头的那个长得厚实强壮，掏出钱袋子掰着手指头算账，只比阿果算得稍稍快些。
他大笑着将铜钱放在桌上，“我牛老三也是吃公家饭的人了，这辈子也算光宗耀祖，店家娘子莫怕，今后就由我们守着这平州城门，安全着嘞！”
城门久久未开，沈八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白面炊饼给两人垫垫肚子，林引苏站在马车旁味如嚼蜡的啃着，也不知道城中此时如何了。
填饱了肚子，林引苏便被子衿赶回车内休息，待她迷迷糊糊醒来时，只能感觉到马车在缓缓行走，身旁的子衿呼呼大睡。
外头声响不明，有昏黄色的火光从帷幔外透进来，林引苏拉开帷幔朝车窗外看去，面色霎时变得苍白，迅速的将帷幔合拢，动静有些大，子衿似乎被吵到了嘟囔两句又没了动静。
“沈八，你在外头吗？”林引苏惊疑不定的出声询问。
沈八的声音透着平稳，“林娘子放心，城中叛乱已平，公子已成功收回平州城，我先送您回去休息。”
林引苏松了一口气，却再不敢拉开帷幔朝外望。
此时的平州城中，东南西北四条大街尸横遍野。
井然有序的铁甲士兵分成几拨，一部分正在将尸体堆在一处焚烧，烟气和焦臭味四起。
另一部分提着水桶，冲洗着青石地板上的乌糟血痕。
还有铁甲士兵在城中四处巡逻，队伍尾的更夫声音微微颤抖，不停的高声叫喊，“三~更天~~~紧闭门窗~不得外出~平安无事~~~”
堆枣巷已经处理过了，但院墙外的斑驳血痕还是暴露了不少信息。
林引苏站在院门外看了一会儿，才推开院门进入。
阿肆和阿果不在，林引苏不死心的将每道房门都打开瞧了瞧，和那日自己离开前一模一样，未曾变动过。
一夜无眠，次日清晨，天边微微亮光，林引苏简单洗漱后换上新衣衫，子衿给脖颈上的伤从新上了新药。
铺中木盘里的糕点已发霉了，林引苏没什么心情收拾，她走出铺门，站在街上。
对面刘二婶的面馆，隔壁梁婶的香烛铺和堆枣巷其他乡邻的铺子都没开。
犹豫片刻，她转身回到灶屋内，子衿正在给她煎药，用小扇子认真的扇炉火。
听见林引苏从门口走进来，头也不回的叮嘱，“林娘子，沈八说一会儿给咱俩带些吃食来，这几日便不要开铺了。”
林引苏微微颔首，“好，不开铺。”
沉默了一会儿，她再次开口，“子衿，大人可忙完了？”
子衿并未抬头，语气有些欢快，“林娘子想大人了？”
林引苏有些无奈的笑，她这几日也算有些了解子衿的脾性了，就是个话本子看多了的小女郎，行事与阿肆一般不羁跳脱。
“我今日想去看看大人，方便吗？”
子衿微微仰起头来，笑得可爱又张扬，“当然方便啦！一会儿林娘子喝完药，我就带你去~”
林引苏喝完药并没有马上去成，因为她睡着了，就着矮榻半刻钟不到的功夫，就昏昏沉沉的睡去。
子衿从柜子里翻出薄毯给她盖上，蹑手蹑脚的退出房门。
院门正好被敲响，子衿将院门打开，外头站着两人，子衿打量着阿肆和另一个瘦弱的小女郎，看上去与自己差不多大，瘦不伶仃的自己一根手指头就能戳倒！
子衿打量两人的目光直接又坦荡，阿果有些害怕，想往阿肆身后缩，咬咬牙鼓起勇气对着子衿轻行一礼。
阿果含着泪花，语气哽咽的开口，“这位女郎安，我家娘子可回来了？”
阿肆不满，“昨夜就回来了，你放心吧，公子怎么会让林娘子有事！”
子衿挑挑眉，“阿肆公子，她问的是我，你答什么？”
说完她伸手牵起阿果往里走，全然不管还站在门外的阿肆。
她边走边雀跃的跟阿果说话，“你就是阿果吧，林娘子很担心你，天天都跟沈大人提起你，我带你去见她，她这几日的药可是我给她熬的呢，我……”
阿肆脾气上来了，蹿上去抓着阿果另一只手，高声开喊，“林娘子！……”
“敢尔！”子衿放开阿果的手，一掌朝阿肆拍去，阿肆将阿果往一侧推开，迎面接了上去。
二人赤手空拳的在院内打得有来有回难分难解，阿果见劝解无用，哭丧个脸回头正准备关上院门，却见一粗布长衫的男子走了进来，手中拎着食盒。
林引苏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她拂开身上的薄毯，着急忙慌的推开房门，外头地上躺了一个，跌坐在地一个，两个站在自己的房门外……
直到阿果解释了许久，林引苏才弄懂，这俩就这么在院里打起来了。
还好还好，院子里除了一张石桌四张石凳什么也没有，林引苏抬脚踩踩石板上的裂痕，还好在北集花市订的花木还未到，若是栽种下了，哪儿能经得起这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