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有条小路

待二人将修筑城墙之事细谈完,已近酉时了,林引苏朝外看去,阳光西斜,正好从大开着的书房门口照进来,连着自己的裙摆都泛着一层橘黄色的暖光。

沈见知正坐在书桌前写契书,抬眼朝前看去,手中的笔不知不觉便停了。

直到屋外传来阿肆的喊声,“林娘子!你们还有多久谈完呀,一会儿我去你家吃饭呀!”

沈见知手一抖毛笔便劈了叉,这张纸作废用不得了,重新抽出一张纸铺开。

林引苏莞尔一笑,“家中未准备菜呢,若你要去,一会儿我们去七贤楼打包些菜带回去便是。”

沈见知抬起眸子朝窗外看去,重新拿起一只毛笔,并未沾墨在砚台边缘敲了敲。

面不改色的开口,“柳府众人盘询完了?”

阿肆靠在窗框上,有些不满,“公子!我白日才巡过街呢,盘询不是杨大在做吗!”

沈见知埋头疾书,并未抬头,“只巡街就够了?每日吃那般多,只长个子不长心眼子,去多跟杨大学学。”

阿肆不情不愿的离去。林引苏沉吟不语,心中正在犹豫如何向沈见知开口。

待那契书写好,该如何开口求得县令大人帮忙,寻一寻阿唯的消息……

沈见知停下笔,将契书拾起来仔细看遍,确系无误后,正准备起身拿过去给林引苏签。

却见面前圆桌前坐着的人儿猛地站起身来,快步向前走来,在书桌前站定。

白嫩的脸颊上泛着一层浅粉色,逐渐蔓延至耳后,双颊微微鼓起,似乎憋着一口气想说些什么。

沈见知站在书桌后,二人中间只隔了那一张书桌,他听见在自己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呼吸微微一窒,薄唇不受控制的微微张开,她终于要说了吗。

“扑通!”一声,林引苏猛地跪下,膝盖和地板相撞发出声响。

沈见知大脑空白了一瞬,目光透出一丝丝茫然,自己表现得不够亲和吗,她为何要跪。

林引苏双拳紧紧攥起,她双眸如星空闪烁,目不斜视的盯着沈见知,坚定又缓慢的开口,“大人,民妇的未婚夫郎青州籍宋唯,于承化九年初入伍,被分至边城庆武军中抗击外族,九年秋后再无音信传来,民妇跟着北迁队伍一路而来,只为寻他的消息,听闻平州县城中有县志编纂,就连突厥人来时都未曾断过,求大人借县志一阅,查询我夫郎讯息!民妇愿奉上所有家财!”

沈见知浑身僵硬的站在原地,约摸半刻钟后,才嘶哑着嗓音开口,语气中透出一丝古怪,“庆武军确实损失惨重,但编制还在,只需写信去问便可,何必千里迢迢跑来寻。”

林引苏顾及不得县令大人的奇怪语气,低垂着头回答,“在战事结束后,民妇曾写过数封书信前去问询,只得他已战亡的消息。”

沈见知的语气缓慢平静下来,“他为国捐躯,家人至少可得抚恤金百两,你们尚未成亲,或许……”

“不是钱!”林引苏抬起头打断沈见知的话,二人目光交汇,沈见知不自然的错开视线。

林引苏直勾勾的看向沈见知,语气坚定,“不是为钱,民妇只想知道,阿唯死在何时?葬在何处?就算只能捧一杯他葬身之处的黄土回青州去,也能告慰宋姨母的在天之灵。”

“抱歉,是沈某浅薄。”沈见知低垂下眼眸,“战事蔓延了两年,这两年来庆武军从三十多万锐减至八万余人,凉州、雍州至冀州都是我大梁数十万男儿的埋骨之地,你要查一个人,一个刚进入军中的人,和大海捞针有何区别?”

林引苏跪地的身子有些颤抖,低垂下头苦笑一声,“我知道,我知道……我阿父和阿唯的阿父都去的早,死在陛下登基第一年的突厥人南下,那时也是这般,只有一封报丧书信传来,没过几年,宋姨母也去了,我刚及笄没两年,我阿母也去寻他们了,只剩下我,我…我总要…寻些结果,这辈子才算安心,求大人,我与阿唯家中在青州多年,有院子与铺面,民妇愿奉上全部家财,求大人帮我!”

最后几字已经隐隐止不住哭腔,沈见知瘫坐在椅子上,抬手揉了揉双眼,“莫要哭了,斯人已逝,生者如斯,非是我不帮你,我来那日便找寻过平州城的县志,早已被带走了,不知是那支军队带走的,我书信京都,尚且不知何时能归还,军中我无法涉及,抱歉,林娘子,这忙我帮不上。”

林引苏闻言有些恍然,思绪凌乱,耸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沈见知再次站起身,试图去搀扶她,林引苏抬手握住沈见知的手臂,脑中霎时间清明起来。

她紧紧握住沈见知的双臂,抬眼望向他,咬着牙开口,“大人,我知大人背景强大,连京都的侯府家都不怵,求大人!民妇愿奉上全部家财三千两银,下半辈子给大人当牛做马,挣到的所有钱……”

“别说了!”沈见知半蹲着身子嘶哑出声,看着面前的泪人儿,眼泪一颗一颗的滴下,砸在地板上溅起一个又一个的小水花。

那双眼水雾翻滚,眉头紧紧皱起,眼眶至全脸都泛着淡淡的绯红色。

沈见知闭上眼,长叹一口气,都怪那双眼睛,第一次见面就是如此望着他,那时的眉眼顾盼生辉,双瞳好似秋水般荡漾,他以为…他以为……

林引苏逐渐止住了呜咽声,轻轻松开了沈见知的双臂,就这么跪着,直勾勾的望着,二人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沈见知沉默良久先败下阵来,站起身来背对着她,轻声开口,“逝者安息,生者节哀,林娘子,无论是你阿父阿母,还是那位宋郎君,都不会希望看到此时此刻的你。”

林引苏颤颤巍巍强撑着身形站起来,脸上重新挂上苦笑,“我知道,我知道的,但我仍然要来这一趟,母亲拦不住父亲,我亦拦不住阿唯,只求……只求带回一捧黄土和一份音信,将他真正的安葬在祖陵中。”

沈见知面若冰霜,默然不语,良久后,他轻声道:“人死如灯灭,你何苦执着。”

林引苏双腿微颤,她用手撑在书桌上,低着头沉默良久后,她缓缓抬起头来,眸光中多了几分坚定。

她开口道,“我幼时常陪母亲去城外青云观上香,道观后山有条小路,沿着一直走可以去往另一座山。”

“我每次偷偷想去看个究竟时,都会被道观里的真人们拦下,他们都说那条路的尽头有巨蟒和食人虎。”

林引苏停顿了一下,眼睛直直的看向沈见知,开口:“大人您猜,我去成了吗?”

不等沈见知回答,她继续说道:“我还是去了,我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许久许久,越往后道路越窄,两旁都是树木和灌丛,我的衣裙被树枝划破,发髻被刮乱……您再猜猜,那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她缓缓开口:“是悬崖,那条小路根本无法通往另一座山,小路的尽头是被树木遮挡住的悬崖。”

“我回去后,母亲就守在小路边,她没有骂我,只为我重新梳妆和挽发,那一晚睡前,她轻声问我,阿苏,你看到小路的尽头了吗?”

“不管那条小路的尽头是什么,我都要走那一趟,无论是什么我都会甘心。”

“同样,无论真相如何,他死在何处,今日既开了口,民妇愿付出任何代价!只求大人帮我!我的阿唯,究竟死于何时?葬在何处?”

言尽,林引苏再次跪了下来,正欲行拜,沈见知蓦然上前,一把抓起她的手臂往上提,意图将人拉起来。

林引苏想抽回手臂,二人拉扯间仓皇倒地,书桌被推动,砚台纸笔砸在地上发出巨响。

“公子!公子……”阿肆欢脱的声音停在门口,林引苏背对着门,只能感觉沈见知抬起手挥了挥,阿肆深吸一口气,快速将房门关上的声音。

沈见知低下头看去,林引苏抬起头,再次四目相对,他忽然抬起手捂住了林引苏的眼睛。

沈见知紧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他坐了起来,将林引苏拉起来,这回倒是乖乖的不挣扎了。

“我应下你便是,这件事会托人去查,不过你知道的,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

他想,都是那双眼睛的错。

半晌后,屋外的阿肆急得抓耳挠腮,自己撞见了这么可怕的事情,还不如公子会如何罚自己呢!正想偷偷钻到窗下偷看,便听见沈见知的声音传来,“阿肆,去打些水来。”

等阿肆端着水走进屋子,只见二人坐在圆桌前,林娘子发髻有些歪,眼圈有些红,似乎是刚哭过,将水盆放下,正犹豫着该怎么询问。

沈见知:“阿肆,去前院县衙拿印泥来。”

阿肆正要指着书桌底下的印泥问,哪儿不是有吗……被沈见知狠狠瞪了一眼。

待阿肆出了房门,沈见知也站了起来,“今日是我之过,阿肆虽跳脱,但嘴严,不会坏林娘子声誉,在契书上留下名字和指印放桌上就行,稍微梳洗下吧,一会儿阿肆送你回去。”

走到门口顿了一秒,他开口:“消息到了,我再去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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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安平桥
连载中蒜泥识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