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典春衫

天空是被初秋的雨洗过的蔚蓝,干净得能看见远处松花江的轮廓。典春衫下的士时,窗玻璃上的雾刚化开一层,指尖按上去,能触到冰凉的凉意顺着指缝往里钻。哈尔滨的风总带着股野劲儿,卷着街角老榆树上摇落的碎叶,掠过她脚踝时,像只调皮的猫爪,挠得人心里发轻。她把米白色的外套往紧拢了拢,领口的碎绒蹭着下巴,径直穿过斑马线,走向街心那座苏军烈士纪念碑——这是她列在“哈尔滨必访清单”上的第一站。

作为个打小就抱着外婆的苏联小说入睡的姑娘,典春衫对那些黄铜雕像有种近乎执拗的痴迷。她总觉得,那些被时光磨得发亮的轮廓里,藏着一个时代的心跳:是红场阅兵时的正步声,是伏尔加河上纤夫的号子,是《喀秋莎》里藏着的温柔与壮烈。此刻站在碑前,她仰起头,看秋阳刚漫过碑顶的红星,把自己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边缘毛茸茸的,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指尖捏着的列宁像章被体温焐得温热,是前几天从外婆樟木箱里翻出来的。褪色的红漆下,金属边缘硌得指腹微微发烫,像在提醒她这物件的分量。外婆说,这是当年一位留苏的年轻同志送的,那人总爱说“理想是照亮前路的灯”,后来灯灭了,只留下这枚像章,在箱底躺了半个多世纪。典春衫对着雕像深深鞠躬时,浅咖色的衣摆扫过石阶,带起几粒被风吹来的尘灰,在斜斜的光柱里悠悠打着旋,仿佛是那些沉睡的往事在轻轻呼吸。

“好想穿越回去啊。”她望着石碑上苏联英雄的浮雕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像章上的镰刀锤头。恍惚间,那些看过的混剪视频在眼前闪回:红场的雪落在士兵的军帽上,伏尔加河的浪拍打着木船的舷,还有镜头里人们眼里的光——那是种相信明天会更好的光,亮得让人心头发颤。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十月的风卷着往远处跑,越跑越烈,像要把她整个人都托起来,往时光深处送。

她没察觉,三十米外的纪念碑管理处门口,有道视线正悄悄落在她身上。青梅攥着胸前的塑料值班牌,指腹的汗把“值班员”三个字浸得发黏,脸早就红透了,像被秋阳晒过的苹果。他本来在核对游客登记表,余光瞥见那姑娘蹲在碑前,颈后碎发被风掀起,露出一小片瓷白的皮肤,像极了爷爷相册里那张伏尔加河畔的雪景照——照片里的雪,也是这样干净又柔软,能映出人的影子。

后来她转过身,杏眼在光里亮得惊人,像浸了秋水的琉璃,睫毛忽闪时,带起的风仿佛都带着甜味。青梅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咚地撞在肋骨上——他竟荒唐地想,要是能娶她就好了。这念头刚冒头就被他狠狠按下去,指尖掐着掌心的老茧骂自己轻浮:人家一看就是有文化的姑娘,你个破值班的,瞎想什么。

典春衫觉得热了,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臂弯里。米白色的针织衫衬得她脖颈细长,风刮过脸颊时,吹起几缕碎发,露出精致的眉眼,鼻梁上还沾着点没擦净的雨珠。她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的士,拉车门的动作轻快得像只鸟。青梅在这时终于鼓足勇气,攥着值班牌往前挪了两步,可还没等他想好该说句“同志,小心脚下”,车门就“砰”地关上了,车尾灯在后视镜里缩成两个小红点,很快消失在街角。

他望着空荡荡的路口,心里灰溜溜的,像被雨水泡过的棉絮。算了,过几天总会忘的。他这样对自己说,可转身回管理处时,总觉得空气里还留着她身上的味道,像洗过的草木,清清爽爽的。

回宿舍时,手机在裤兜里震个不停。置顶的书法群在跳红点,群主老玉米发了条@全体成员的消息:“周五前交楷书作业,别逼我挨个催!”青梅慌了神——光顾着看那姑娘,早把这事忘到脑后了。他翻出压在枕头下的宣纸,在书桌前坐了半晌,砚台里的墨都快凝住了。琢磨着该写李白的“长风破浪会有时”,还是白居易的“乱花渐欲迷人眼”,笔尖悬在纸上半天,落下的却是自己瞎编的句子:“鹰眼皓白似墨,身姿如松如玉。”

写完对着字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这字里藏着点什么秘密,像把没说出口的心事。他满意地拍照发给老玉米,退出界面时,看见群里一个叫“胖鸡”的新人冒了头,发了句:“师傅,我师傅呢。”头像是个Q版的垂帘女皇帝,黄澄澄的龙袍衬着张俏皮的脸。青梅盯着那头像笑了,这人倒挺幽默,和他想象中练书法的老成样子完全不一样。

傍晚的湖边,秋风把湖水剪出细碎的浪,拍在石阶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典春衫沿着湖岸慢慢走,手里捏着张揉皱的地图,想着明天该先去索菲亚教堂看洋葱顶,还是去中央大街踩踩面包石。她没注意到擦肩而过的男生——是换了件藏青色卫衣的青梅,他刚下班,手里还提着给室友带的烤冷面。两人像两条短暂交汇的河,在擦肩的瞬间激起微小的涟漪,又各自流向远方,谁也没回头。

几天后,青梅拎着行李上了去武汉的飞机。这次是单位调派,去精神病院执行三个月的安保任务。他对着舷窗发呆,云层在机翼下铺得无边无际,像谁撒了把碎雪。关手机前最后瞥了眼书法群,“胖鸡”给那两句诗回了个加粗的“牛逼”,还配了个竖大拇指的表情。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心事,好像被这两个字烘得暖烘烘的。

武汉的秋老虎还没退,空气里黏糊糊的,像裹着层湿棉被。青梅在病房区巡逻时,对三楼走廊尽头那个穿橘色长裙的姑娘有了印象。她总是站在窗边,背影挺得笔直,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朵倔强的花。有次他路过,正撞见她对着母亲红着眼,把一张写满字的纸拍在桌上:“我没病。”三个字,她说了三遍,字字都带着股不肯低头的倔强。她母亲只是摇头,眼泪掉在袖口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青梅放慢脚步,故意在她身边顿了顿,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同志,辛苦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说这句,可能是觉得她眼里的光太亮,不该被眼泪盖过。后来他在监控室里看见,那姑娘背过身,对着窗户偷偷抹了把脸,再转过来时,眼里的红退了点,却多了股更硬的劲儿。

这是他来武汉的第三天,再过四天就要调换到住院部执勤。他觉得这份班倒像在旅游,每天在树荫里巡逻,看阳光透过梧桐叶洒在白墙上,直到第五天下午,在二楼走廊迎面撞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典春衫刚看完龚采奕的母亲高庆华。阿姨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憔悴得像株被霜打过的草,攥着她的手不肯放:“采奕说自己没病,可医院说她有病……春衫,你说,到底谁有病啊。”典春衫没说那些“会好起来的”空话,只反手拍了拍阿姨的手背,说了句:“同志,我相信你。也相信采奕。”高庆华的眼泪落得更凶了,却慢慢直了直背,像突然有了点力气。

典春衫掏出手机,把□□头像换成早上拍的自拍——正脸,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马甲,敬着标准的礼,眼里带着股不服输的犟劲。换完头像抬头时,猛地撞上一张帅脸。对方穿着深蓝色的安保制服,眉眼轮廓在走廊的光里显得格外清晰,竟有些眼熟。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青梅也愣住了。他手机屏幕里,“胖鸡”的新头像赫然就是眼前这姑娘——一样的工装马甲,一样的敬礼姿势,连眼里那股劲儿都分毫不差。现实里的她比记忆中更亮,像秋阳晒在冰面上,晃得人有点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假装不认识,径直绕开,可等她走过身后时,却忍不住靠在墙上大喘气——这还不算缘分吗?爷爷总说,缘分是根看不见的线,绕再多圈,也会把该遇见的人系在一起。

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两步,看见她拐进801病房,走到那个穿橘色长裙的姑娘床边,两人凑在一起说了些什么,时不时传来低低的笑。哦,原来是亲戚。青梅挠了挠头,转身往楼梯口走,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勾着,总想着她刚才说的那句“同志”,想着她敬礼时挺直的背,像株迎着风长的小白杨。

病房里,龚采奕正拉着典春衫的手腕,指着床尾摊开的稿纸说自己的规划。“我要办份《星火报》,”她的指尖在“批判社会,寻找真理”那行字上重重敲了敲,“就用这病房当编辑部,你当我的第一个读者。”她是武汉大学的天之骄女,却被躁郁症缠了快四年,可说起理想时,眼里的光比病房的白炽灯还亮,像藏着团烧不尽的火。

典春衫望着她,用力点头:“我信你。”她是真心的。这个前几天还在□□上和她聊女性主义的妹妹,总说“还不够,解放不该只停留在嘴上”;现在研究起男性解放,眼睛更亮了,像发现了新的大陆:“姐,你说‘男士解放运动’和‘男士解放主义’,这俩名字哪个更带劲?我打算当《星火报》的主旨!”

典春衫回了个大拇指,心里却突然想起精神病院走廊里那张脸。是谁呢?好像在哪里见过,又想不太真切,像幅被水汽模糊的画。

几天后,书法群里“风”又发了新字。照片拍得有点歪,像是在匆忙中按下的快门,纸上写着“飒沓女娘娇,扶风无柳弱”,还是笔挺的楷书,笔锋里藏着股不肯弯折的劲儿,像有个人站在纸上,迎着风不肯低头。典春衫盯着看了半晌,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又敲,最后回了个加粗的“牛逼”,比上次多了三个感叹号。

和闺蜜李欣然在医院食堂吃饭时,她忍不住用筷子戳着米饭说:“那天在走廊碰到个保安,挺奇怪的。”李欣然正对着考研大纲唉声叹气,含糊地应了句“嗯”。典春衫笑了,没再往下说——她那时还不知道,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会像颗落在土里的种子,在往后的日子里,借着风,借着雨,长出缠缠绕绕的藤蔓,把两个人的命运紧紧系在一起。

一个人的心动是藏在口袋里的糖,甜得只有自己知道;而两个人的心动,才是故事真正的开端,像两粒同时发芽的种子,在看不见的地下,根须早已悄悄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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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
连载中胖鸡龙卷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