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她把我低价卖进班子里,就是为了让我偷偷把班主的金砖掉包出来,可后来她却丢下我,消失不见了,整整九年都没有露面。直到那天,我听说她来了,专程过来瞧,谁知她又牵来个小女孩故技重施,从头到尾却连提都不提我一句……”
听着瑟瑟轻缓低沉、毫无波澜的声音,惜燕不禁回想起初遇那天,在飘着小雪的廊檐下,瑟瑟向她递来的花生米。原来那时瑟瑟一直躲在外面偷听,可既然戚环秀不念旧情,她也没有主动现身相认。
“后来我带你去练功的地方玩,她来找你时,我们终于照面了。我吓了一跳,以为她会叫出我的名字,谁知她却当我是陌生人似的,连看都不多看一眼。那时我就明白了,原来她早就认不出我,把我忘了……说不定我根本就不是她闺女,你也不是。我们彼此不像,跟她也不像,说不定都是被她拐来的……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拿你当妹妹,亲妹妹……”
瑟瑟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低哑,夹杂着哭腔,竟有些泣不成声。
门外的惜燕喉咙微动,同样哽咽得无法出声。原来瑟瑟是自己的姐姐,不管是不是亲的,惜燕也早就在心里,拿她当亲姐姐看待了。
这时,瑟瑟稍微平静下来,接着说:“不管她到底生没生我,总归是养了六年……我替她扛下罪名,替她还钱,就当报答她了……”
赫正龙的不辞而别,令瑟瑟远走高飞的梦想彻底破灭。看着空无一人的仓库,她在心灰意冷之下,当即就决定嫁给万立人。既然要嫁,索性扛下罪名,也算对得起戚环秀和惜燕,也才能断掉后路,不让自己有后悔的余地。
瑟瑟的声音停了,惜燕怕她偷偷哭泣,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可最后能想出的办法,却是把藏在怀中的一把凤凰纹乌木短剑拿出来,一声不吭地从门缝底下塞进房间。
瑟瑟听见动静,低头一看,立即就认出来,那正是赫正龙当初用来行刺万立人的剑。她忍不住惊叫道:“哪来的?”
门外惜燕突然听到“啪”的一声,被剧烈震动的门扉吓了一跳,原来是门后的瑟瑟激动地扑到门上。
“在仓库找到的……”惜燕低声说。她知道这把剑也许会令瑟瑟更加难过,但也许又是安慰瑟瑟的唯一法宝,她不敢私藏,无论结果如何,都该交到瑟瑟手上。仓库里的那个男人之所以留下它,就是故意留给瑟瑟的,也许藏着什么只有他俩才明白的暗示。
“是他留给我的……”刚才瑟瑟只是哽咽,可现在却是真的哭泣不止,“他一定会回来……”
瑟瑟抚摸剑身,借着窗外月光,仔细看着每一处细节,发现剑镡上刻有“骞翮”二字剑名,这是振翅高飞的意思。瑟瑟突然明白了什么,呛在喉咙里的哭声更大了,带着剧烈的颤抖,说:“他要带我一起走……”
门外惜燕不说话,只想着:“原来是这样,太好了,他没有抛弃你。”表情不再只是难过,而是多了一点欣慰的笑意。门那边的瑟瑟仿佛是在又哭又笑,惜燕想象着她的样子,也跟着又哭又笑。还说不是亲姐妹,这样心有灵犀、感同身受,怎么不是亲的呢?
“怎么办……”瑟瑟从喜悦中冷静下来,想起已经答应杨兴槐,也已经认下罪名了,“来不及了,我已说过要嫁,班主肯定早就告诉万老板了……”
如果不嫁,拿什么还钱呢?就算想等,又能等多久呢?如果他一去不回怎么办?如果自己会错意了怎么办?纵然舍不得,忘不掉,但是现实摆在面前,瑟瑟已经做不起梦了。她是被卖到庆元班的歌女,无法摆脱杨兴槐对她命运的操控。
“我等不起……”瑟瑟抱紧那把短剑,埋首痛哭,泪水温暖了掌心,浸透了衣袖,“对不起,赫大哥……我等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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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雪止天晴,和煦的微风中已经送来初春的气息。墙边的白梅凋谢零落,洁白轻盈的花瓣在风中打旋,可落地后沾染湿泥,一下子就被拖曳住,再也飘不起来,最后融在土壤中消失不见。
天气转好后,庆元班即将离开京城,趁着春暖花开的大好季节,一路南下卖艺。明明气候暖和了,万物都生机盎然地迎接春季,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美好景致,可瑟瑟偏偏生病了,一天里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身体疲软不堪,没有食欲,还固执地不肯吃药。不过,她已答应留下来嫁给万立人,早就不登台表演了,杨兴槐拿她没有办法。
临行前,惜燕在房间收拾行李,瑟瑟卧在炕上看她。待她把行李都打包好,正要提到院门外装入马车时,瑟瑟忽然起身低唤道:“你等一下……”惜燕回头望去,只见瑟瑟从枕头下,抽出那把骞翮剑。
“你带去吧。”瑟瑟将剑交给惜燕,依依不舍地抚摸着剑柄漂亮的花纹,低声说,“你是除我之外唯一见过他的人,希望你还能认出他……如果以后有幸遇见,就以此剑为信物,把我留居京城嫁人的消息带给他……若今生有缘可以再见一面,我死亦无憾了……”
惜燕点点头,将剑收下后,小心翼翼地藏在装衣物的笆篓深处。那天仓库里面漆黑一团,她透过门缝只隐约看见男人坐着的身影,根本没看到相貌,就算以后面对面遇见那男人,也肯定认不出来。
但她没把实话告诉瑟瑟,也没有推脱拒绝,因为她倔强地想替瑟瑟完成这个心愿。无论认不认得出,她都要把那个男人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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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的初春,又是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的季节。庆元班来到云南,在垂柳堤边的一处画舫上表演。正如诗歌吟咏的那样,二月春风似剪刀,将新发芽的嫩绿柳叶,细致地裁剪成精巧漂亮的形状。
惜燕也在这一年的春风中,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人了。
她人美歌甜,打赏很多,每次登台都能赢得满堂喝彩。很多人慕名前来,争相一睹真容。没过多久,不仅是画舫街附近,就连整个平安镇都知道庆元班有个弹琵琶的歌女,模样好似嫦娥一样仙姿玉色。
这天,杨兴槐的老婆来找他商量,说惜燕年岁差不多可以度夜了,暗中向她打听的人多得她长三条舌头都回不过来,快累坏了。
杨兴槐犹豫不决地说:“可能还有点小……”
老婆说:“那孩子是稳重懂事的,我看可以。况且丁大官人诚心实意地催问过好几次,我都拒绝了,要是再拒绝,怕把他得罪了。”
杨兴槐这才勉强点头答应,让老婆去向惜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