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杭州城最热的时候,山中却无盛夏,四处依旧清静,这里阳光照不下来,树荫里的风带着湿冷,贴着皮肤拂过时格外凉爽。景元寺的放生法会结束后,岳凌楼和耿芸坐在马车中,坠在车盖四角下的铃铛响个不停,与林中啁啾的鸟鸣热情唱和着,连车轮声都显得轻快了。
耿芸怀中捧着一个瓷盆,里面有条红彤彤的小鱼正在游动。
“这叫蝶尾赤鳞。”听寺里一个僧人说,这次放生的鱼群中,明明都是鱼市上网捕来,将入死门的,却不知怎么混进这么一条金贵的观赏鱼,真放生到野外只有死路一条。正不知该如何办时,被耿芸要了去。
“既然无法放归,便养在我家池子里吧。与其他锦鲤一起,每天都有吃食,不愁饥饿;也有同类作伴,不怕寂寞,也能逍遥快乐了。”
僧人赶紧念了阿弥陀佛,令弟子找来一个瓷盆盛上水,将赤鳞鱼投放其中,让耿芸带回家去。
耿芸十分喜欢,一路上都把瓷盆捧得端端正正,生怕哪里颠簸、摇荡了,让这条大难不死、与她有缘的赤鳞鱼受到惊吓。
岳凌楼低头看着那鱼,也觉得很美。鱼尾是开叉的,形状犹如蝶翼,整个张开后比身形还大,微舒半张、轻盈摇摆时更是好看,好像由红入白的纱绸,在水中翩跹妙舞,起伏连绵——难怪耿芸这么喜欢。
不过正因为生得这么美,就连被放生的资格都没有。把强劲的鱼鳍换成了柔美的蝶翼,游得美却游不快,独自在江河湖海里活不下去,连水浑了都要死,只能由人养着。光能美给主人看,自己又救不了自己。
网中、水中又有多少差别呢?再大的池塘也不是海,哪能有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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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耿府后,耿芸虔诚地将赤鳞鱼放生到芙蓉庭的池塘里,还与法会时一样,为它念诵了放生仪轨:
“南无阿弥陀佛,希望你被放生后,获尽天年。临命终时,乘佛本愿,往生极乐。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据说这样便能为未来的解脱种下善根。
清儿偶然经过时看到了,走过来与他俩一起坐在池边圆石上。
芙蓉死后三年,清儿从一开始照顾耿芸的丫鬟,已经成为姨娘。耿原修没有给她名分,不过大家心里明白,都拿对待姨娘的礼数伺候着。
这段时间清儿抑郁寡欢、情绪低落,明明没怎么说话,一开口声音却是嘶哑的。目光浑浊黯淡,还经常失神,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已经很久不出门了,今天岳凌楼来,才破了个例,一边听耿芸说着赤鳞鱼的故事,一边静静凝望水中那抹艳丽轻柔的红影,忽然不自觉地哼唱起来:“鱼儿鱼儿水中游,优哉游哉乐融融……”
这是一首很有名的童谣,耿芸也会唱,便跟着低声和道:“困了卧青藻,饿了觅肉虫。游啊游,游啊游,怡然快乐任自由……鱼儿鱼儿水中游,优哉游哉乐融融……”可是唱到第二段时,就和不到一起了。
耿芸诧异地停下来,听清儿一人神魂恍惚地唱着:“青藻藏笼网,肉虫穿铁钩……游啊游,游啊游,片掉身躯剁掉头……”
“是这样的么?”耿芸讶然打断清儿的歌声。
“不是么?”清儿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反过来问耿芸。
“我小时候听的没有后半段。”
“那大概是我老家的唱法,这种童谣都是一个地方一个版本的。”
耿芸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勉强算是接受了清儿的解释。
岳凌楼从斜前方默默望着清儿,愈发觉得她印堂发黑、肤色僵白,哪怕坐在阳光直射的地方,都照不亮她的脸色。有一股焦郁阴湿的寒冽之气,像难缠的痨病似的,盘踞凝结在她体内深处,怎么也排遣不出。
好像是察觉到岳凌楼的目光,清儿抬头望来,在些许迟疑后,不安地轻问道:“少爷最近回来过么?……”原来这就是她病症的根结,是她最牵挂的要害。她的呼吸和心跳,悲喜和死活,都被这件事牵缠着。
岳凌楼摇摇头。耿奕已经两个月没回来了。但在看到清儿刹那间染尽瞳底的哀愁后,岳凌楼于心不忍,多说了一句:“我去找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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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晚上,岳凌楼在拂花楼里找到耿奕。
那是城中有名的娼馆,美女如云、一掷千金的地方。楼下倚肩卧怀,艳香弥散,轻纱浮动,凤舞鸾歌,喧杂的人头到处挤得密密麻麻。楼上安静得多,越往上走越尊贵,到了三楼,只有一间天字一号房。
岳凌楼站在门外,听见婉转优雅的弦歌声传来,与楼下俗乐相比,竟显出些仙音玄妙。他没敲门,直接推开,看见耿奕正搂着两个细眉细眼的美妓,已经坐不直了,眼皮半开半合,早已被酒灌醉了七分。
“大官人,你家里人来寻了。”鸨母满脸堆笑地上前去,柔声细气地向耿奕说话,生怕得罪了。这时弦歌声戛然而止,妓子们都向岳凌楼望来,惊艳于这世间还有生得如此美丽之人,这地方是从来见不到的。
岳凌楼对鸨母使了个眼色,又挥了挥手,将她们都遣退了。
房间里只剩下耿奕和岳凌楼两人隔空相望,鸨母知趣地掩上门,楼下的嘈杂就再也听不见了。耿奕清醒了一些,问道:“你来干什么?”
岳凌楼站在原处,低声道:“你该回去了。”
“是耿原修叫你来的?”
岳凌楼摇头说:“是我自己来的。”
耿奕把头一撇,发出自嘲的冷笑,说:“我就知道不是他的意思,我是死是活,他从没有半点在乎。”
不过耿奕这样问,倒像是十分在乎那个当爹的态度,话出口时就已输了。岳凌楼只在心里想着,嘴上不提这些惹人不快的话,直接向耿奕表明来意:“清儿最近情绪低落,你不回去看看她么?”
闻言,耿奕竟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使劲捏着酒杯,却不再往嘴里灌了。岳凌楼看出他眼中还有几分藏不住的关切,叹了口气道:“前几天她去雪姨那里,不知道两人到底说些什么,竟突然争吵起来了。清儿被雪姨打了一顿,回到芙蓉庭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了很久。还有长夫人,你是知道的,她看清儿不顺眼早已不是一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