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初始,人间是一颗种子。它蕴藏无限,孕育万物,待时机到来,便生根发芽,将所有能量绽放成花与树木——这便是生命的起点。在花与树木年复一年的生长凋零中,土壤形成了,人族与异族诞生其上。
彼时妖鬼以人为食,将青黎村庄包围豢养。人族必须定期献上祭品,才能苟且偷安。幸有神子降世,自愿舍身赴死,而妖鬼用尽办法也无法杀他取肉,只得将他活埋于祭坛地底。
不久,神子血肉之躯滋生出一棵翠绿如玉的树苗。村民暗中以血液浇灌,树苗越发茁壮。妖鬼畏而生怯,便以绳索层层紧缚之,而树苗却挣断绳索,继续生长,成为直冲天顶的一株巨木。曾经以血液浇灌树苗的村民,与巨木融为一体,共同登临仙界,从此不受妖鬼威胁,获得无限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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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曝晒下,每个人都汗流浃背,脚步匆忙。不时有车辆驶过,在干燥的街道上扬起呛鼻的尘土,行人见到都躲得远远的,但是唯独一人例外。就在路旁紧挨着车道的地方,有一名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垂头跪立着,已有大半日一动不动了。虽然疲累至极,但她依然跪得端端正正,一听到车辇声靠近就急切地抬头张望,渴望疾驰而过的马车上,那些有钱的主人能多看自己一眼。
在贫苦人家中,她应当算是长相清秀的,但这时满身满脸都扑满灰尘,蓬头垢面的,已经瞧不出多少人样了。她身后铺着一张破烂的草席,同样肮脏不堪,落满尘土,而且还散发着一股能令人立即联想到死亡的熏天恶臭。草席上躺着一个更加不成人样的老妪,面色蜡黄发青,双目紧闭,气息微弱,显然已是重病垂死之身。就连苍蝇歇上去都能流连半天,来回走走停停,迟迟不见飞走。
虽然没有一辆马车肯为她们驻足,但是已经有几个好奇的街坊前来寻问打听,知道这是一对来自外地的祖孙。孙女名叫禾谷,从小与奶奶相依为命,可是奶奶年纪大了,不幸罹患重病。听说青黎宗主通晓医术,能治百病,就不远千里带着奶奶前去求医。可是车马劳顿,路途奔波,行至途中,奶奶病情突然加重,祖孙俩只得在旅舍滞留半月。然而拖延到盘缠用尽,资斧耗空,没钱继续住店时,就被老板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了。
禾谷无处着落,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这下既去不了青黎,又回不成老家,可谓是走投无路,最后只想出个卖身救亲的法子,想把自己卖给有钱人家当丫鬟,一来可以继续照料奶奶,就算治不活也要好好替她送终,二来可以寻个落脚挡风的住处,不再流浪街头。
众人知晓内情后,都感动于她的一番孝心,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出谋划策,给她想法子。禾谷年轻健康,温顺善良,自己卖身做个丫鬟不难,但是若想拖个快死的重病废人一起进门,既干不了活还讨晦气,那就难如登天了。既然奶奶身害不治之症,本就时日无多,耗着也是吃苦受罪,不去早些把她送走,让她得个轻松,这样活人也才能有出路,总不能拉着年轻的一起陪死。
禾谷听不得这些无情无义、不忠不孝的话,先是眼泪汪汪地强忍着,可很快就崩溃爆发,嚎啕大哭起来,乌七八黑的脸颊上冲出两行泥浆印子,模样可怜惨了。她到底是懂事的,知道大家是好心体谅自己,没有反驳过一句,只把所有绝望和委屈全都憋在肚子里,化作啼哭声久久不止。其他人见到热闹,不管知不知道事由,全都凑过来伸头围观,不一会儿就把道路阻塞了。
也许是天意相助,终于有一辆马车停驻路旁。从车上下来一个三十余岁的矮胖男子,名叫朱子褐,是当地一位有名的乡绅。说来凑巧,这朱子褐正是青黎信徒,听说禾谷要去青黎求医,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街坊们又都帮忙说好话,一口一个朱大善人,夸得朱子褐合不拢嘴,顺势就答应收留这对祖孙了。
禾谷感激涕零,立即给他连连磕头,说要当牛做马,报答恩公。朱子褐马上扶她起来,温柔和蔼地说:“我怜你孤苦又有孝心才施以援手,为奴为婢就不必了,你与奶奶先去我府上暂时休养,待她病情好转,趋于稳定以后,我亲自送你们前去青黎,求见宗主。”说完就让车夫与禾谷一起,把奶奶连同草席全部搬上车去。
禾谷感动于朱子褐仗义相助,又听他说要带自己去见宗主,更是泣不成声,简直就把他当成活菩萨了。能当面见到青黎宗主,听其传教,受其护佑,是所有信徒的毕生夙愿。如果能得朱子褐成全,莫说是为奴为婢,就算要她折寿都愿意。这意想不到的绝处逢生令禾谷以为是神明显灵,口中喃喃念着“感谢宗主保佑,青黎护我永生”,不停地叩天拜地。要不是众人催促她赶紧跟朱子褐上车,根本停不下来。
就这样,马车重新上路,禾谷和奶奶被接走了,道路终于恢复通畅,围观人群陆续散去。一事落幕,烈日下的众人又都为了各自的生计劳作起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却又不是,因为街头巷尾肯定要把朱大善人的这桩善行添油加醋地盛大传颂几日,才会真的重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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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府离禾谷卖身的地方不远,很快就到了。难怪街坊都知道朱子褐,争相对他交口称赞,原来全是知根知底的邻居。既然如此,他朱大善人的美称,肯定是做过不少好事才流传开的,平素里也应当是个乐善好施、热爱助人的仁人君子。想到这里,禾谷不由对他更加崇拜敬重了。
一路上朱子褐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但是禾谷身卑位贱,又受他恩惠,无论言语还是举手投足都十分拘谨,生怕有哪里不仔细,惹恩人不悦了。所以当马车在朱府门前停下后,坐立不安的禾谷才如蒙大赦,立即起身对朱子褐又是一番感恩戴德,然后在车夫和门童的帮助下,将奶奶搬到车下。
这时一个驼背的老管家上前接待,朱子褐三言两语向他交代了禾谷的来历,随后便离开了。老管家遵照朱子褐的吩咐,将禾谷祖孙俩安置在后院的西厢房中,又差其他下人送来茶食饭菜,以及干净热水,供她俩享用和擦洗。从前就算花钱投宿在旅舍中,也没受过这样的盛情招待,禾谷感到受宠若惊,可是冷静下来后,又不禁担忧起来。等到下人送来衾被时,她有心多问了一句:“我就这样厚颜无耻地住下了,是不是有些失礼?是否应当向女主人拜谢一下?”
那下人道:“主子信仰虔诚,为了将来登仙清心守戒,早就立誓不婚不娶。不要说是女主人,这里就连丫鬟都没有。你就安心住下吧,主人从来不近女色,对你未有歹念。”听到这番话后,禾谷臊得满脸通红,原来自己那点自作聪明的心思全都被看透了。朱子褐这等显贵的豪绅名士,岂能相中自己这样姿色平常的孤女?受人恩惠却还这样疑神疑鬼,真是太不应该了。禾谷急忙双手合十,在心里不停地反复默念经文,请求青黎之神宽恕。
她自己也是青黎信徒,自然知道若想修取登仙的资格,就不得成婚的教义。但她不敢奢求登仙,修的只是长寿健康,所以只要守戒不在婚前**即可。而意图修行登仙之道的朱子褐,不仅在信仰上比她虔诚得多,而且在教中地位更是她不可企及的。对于禾谷而言,朱子褐的遥不可及已经与宗主所差无几了。
下人离开后,禾谷与奶奶同床而卧,却心情激动得迟迟无法入眠。她紧紧握住奶奶枯槁的手指,眼含热泪地说:“奶奶,一定是青黎之神显灵了,才让我们遇到恩公。你一定要坚持下去,等宗主救你……”早就病得失去意识的奶奶,这时却好像听见了孙女的话,手指用力缩紧,眼缝里也流出泪水。
得到回应后,禾谷认为这是奶奶好转的征兆,更加睡不着了。这一夜,她紧紧抱住奶奶羸弱的身躯,不敢浪费分秒时间,像是要跟阎王抢人般一遍遍不停祈祷,直至天亮后才昏昏沉沉地朦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