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颜星看完时间便把烟和打火机装进了口袋,她转身往回走,脚上的速度并不快,塑料袋却在手里剧烈地来回晃动着,弧度大得像正在坐秋千。
很难说不是故意。
虽然说行为很幼稚,但颜星内心的烦闷还是因此消了几分,直到她在摊位前看见了赵刚。
脚步略一停顿。
颜星继续往前走过去,冷淡地说:“让一下。”
赵刚笑得一脸讨好,露出满嘴黄牙,“星儿又去买雪糕了啊。”
颜星不说话。
赵刚倒也不觉得尴尬,又笑了笑,说:“星儿这孩子还是孝顺,知道心疼她妈一个人不容易。”
周佩兰嗤笑一声,“还指望她孝顺,不把我气死就不错了。”
“小佩你这话我可就不同意了。”赵刚皱着眉,语气夸张,“谁不知道星儿不仅听话,学习成绩也好,小佩你这要求可不能太高了。”
周佩兰叹了口气,“我哪有什么要求,只希望她能赶紧上完学……”
话没说完,听见砰的一声。
本该在旁边站着的颜星不知什么时候从赵刚旁边挤了过去,小布丁直接被扔在秤的托盘上,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不停地跳跃着,似乎是在以此发泄心中的不满。
周佩兰瞬间转头,“你今天又发什么疯?”
颜星跟没听见一样直接经过了她。
周佩兰加大声音,“我跟你说话呢!”
见情况不妙,赵刚在旁边连忙说:“小佩,雪糕再不吃就化了。”
周佩兰回头看了赵刚一眼,她露出个笑,伸出手把小布丁从秤上拿起来,不过瞬间包装上的水珠便打湿了她的手指,她似乎是思考了会,抬起头说:“赵哥,雪糕吃不吃?”
“啊?”赵刚还没反应过来,颜星已经一把夺过了周佩兰手上的小布丁,她站在周佩兰旁边,眼神冰冷,“这是我花钱买的。”
周佩兰眯起眼睛,“你的钱?”
颜星说:“我的压岁钱。”
周佩兰说:“谁给的?”
颜星沉默了。
他们家的亲戚不多,爷爷奶奶早已去世多年,往些年还会有颜良才给她压岁钱,到这两年会她压岁钱的人只有肖盼香了。
“给我。”
周佩兰朝颜星伸出手,她的关节处留有未干涸的血迹,再配上她大红色的指甲,诡异得有些渗人。
“一个雪糕而已,星儿喜欢吃你就随她。”赵刚在旁边看着,犹豫了会说,“小佩,我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下次……下次有时间再来。”
“等等。”周佩兰叫住赵刚,她放下二郎腿站起来。
她的的个子有将近一米七,比颜星高了快一个头,从颜星的角度便刚好能看见她罩衣口袋里的烟盒,似乎还是崭新的。
“我再说一遍,给我。”
严肃中透着怒气的女声从头顶传来,颜星沉默两秒终于还是扬起了自己的手,小布丁已经不像刚买的时候那样完好,细密的水珠不断地从塑料包装里渗透出来,一部分低落在散发着血腥臭味的地上,另一部分顺着她的手腕滑到袖子里,寒意几近刺骨。
周佩兰露出个算你识相的眼神,她拿着递给赵刚,笑道:“赵哥,下次咱再接着聊。”
赵刚的脸上立马笑出了花,他像拿宝贝一样的把小布丁接在手里,“小佩这就太客气了,没事没事,下次聊也是一样的。”说完他看向颜星,嗓门很大,“星儿,叔下次来给你买好吃的。”
颜星没有反应,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等赵刚转身离开,周佩兰又坐回了塑料凳子上,她拿出一支烟,说:“在这站着做什么,作业写完了?”
颜星冷声说:“不用你管。”
周佩兰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想管你?”说完她拿出打火机将烟点燃,低头抽了一口烟,缓缓抬头,“你有本事就不写,只要……开学老师请家长的时候你别来求我就行。”
散开的烟雾直接飘向了颜星的眼睛。
她没有眨眼,眼神冷的似乎是要把面前的人看穿。
“我死了都不会求你。”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颜星停下脚步。
她凭着习惯撕开小布丁的包装,拿起来咬了一口,一股熟悉而浓郁的奶香味瞬间扩散开来。
雪糕很凉,从喉咙一路往下落到她的胃里,她似乎能感受到它流动的轨迹,清晰的,刺骨的,铺天盖地一样涌来的寒意,让她不能动弹半分。
她就这样站在这里,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天色渐渐暗下来,夜风带来凉意。
赵刚离开的时候已经接近七点,他看起来十分高兴,一路哼着小曲儿从人群中经过,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颜星的存在,颜星也没有任何要和他打招呼的意思,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就往摊位走去。
周佩兰看见她,正要点烟的动作停了下来,“今天开学?”
周佩兰平时都是做下午和晚上的生意,早上一觉能睡到个九十点,自然是没能见到背着书包出门去上学的颜星。
颜星也没打算她记得。
她非常平静地嗯了一声便往里走。
周佩兰也没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将烟点燃抽了一口,指了指旁边的塑料袋,说:“你赵叔刚过来给你带了吃的。”
颜星:“我不吃。”
周佩兰轻哼一声,“不吃拉倒。”
颜星没说话,她坐在小板凳上,把口袋里剩下的两个硬币摸出来放进了文具盒里。
临近八点,周佩兰抽完最后一根烟收摊。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菜市场出来,左拐以后走了没多远就到了岭南附中的教职工家属楼,有些费力地推开生锈的铁门,楼道里一片漆黑。
本来也是有楼梯灯的,只是不巧前些天刮台风小区的线路出了点问题连着楼梯的灯泡一起给烧坏了,这栋楼大多都是租客,灯坏了也没人愿意去管。
刚开始坏掉那阵颜星还会打个手电,到现在都是凭着感觉直接摸黑上楼。
顺着老旧的楼梯往上爬,快到三楼的时候似乎听见了老鼠在楼道里乱窜的声音,她顿时放快了脚步。
到了四楼,颜星开了门。
房子面积大约五十多平,一室改成的两室。
房东老太是岭南附中的退休老师,以前经常在颜良才那里买鱼,后来她跟着女儿出了国把房子租了出去,前几年房东老太打算卖房,说可以便宜点二十多万卖给他们。
只用先出一半,剩下的以后慢慢还。
那段时间颜良才每天夜里都在客厅坐着对存折,看了能有一个星期,电话也打了不少,不过即便如此最后她们也没凑出来能买房的钱来。
房子买不起,就意味着她们要搬家。
颜星当时还因此难过了好些天,不过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房子没有卖成,她们还是继续租住在这里。
一个月500块,这几年都没有涨过价。
开了灯,世界瞬间恢复明亮。
颜星转过头看向餐桌后面的壁柜,黑白照片上的年轻男人脸上是一贯平和的笑容,他的眼睛很亮,隐约能看见眼底的光。
她看着男人的脸,露出了这一天里唯一的笑,乖声道:“爸,我回来了。”
颜星是在回家翻书包的时候才发现,数学期末试卷根本就不在书包里,她回想了一下,可能是收在抽屉里忘记了带回来。
不过好在她本来一张试卷就没写几道题,压根不需要逐题分析错误。
等周一早上去写也不迟。
周末两天颜星都没有去菜市场。
她在家洗衣拖地打扫卫生,闲下来便端个小板凳在阳台上坐着,有时候看天上的云,有时候铁丝栅栏边上放着的仙人掌,还有时候她什么也不看,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一晃就到了周一。
刚好六点半,颜星换上了新洗好的校服背上书包出了门。
外面天还未完全亮,雾气横生。
她从小区到学校的一路上都没碰上几个人,本以为班级也不会有人,却意外地在教室门口看见了一个女生的身影。
颜星走近了一些,发现她手上捧着一本词典。
密密麻麻的都是看不懂的字符。
季景正好抬起头,说:“早上好。”
颜星并不习惯和人打招呼,她点了下头表示回应,从口袋里出钥匙打开了班级的门,走到座位上坐下,她把书包放进抽屉里以后便看向了窗外。
玻璃上结了一层雾气,显得外面的一切都很模糊。
颜星看了一会,伸出食指在玻璃上划了一小圈,指腹经过的地方被擦拭得很干净,透出窗外玉兰树的高大身影,似乎还能瞥见一丝微弱的晨光。
过了许久,整块玻璃变得透明起来。
颜星终于开始翻起了抽屉,渐明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被放在桌子一角的水杯反射以后又落在了她的袖子上,她来回在抽屉翻了好几遍,发现了一个问题。
试卷并不在抽屉里。
一瞬间有许多不好的猜测在脑海里闪过。
她不禁皱了皱眉。
“你在找什么?”季景已经看她翻书包翻了许久,终于是忍不住问出了声。
“数学试卷。”颜星还在继续翻找。
季景突然啊了一声:“在我这里。”
颜星转过头。
季景把试卷从书包里拿出来,说:“本来是打算进班就给你的,一下子搞忘记了,实在抱歉。”
颜星的眼神很奇怪。
季景似乎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解释说:“上周五数学课刚下课,我问你试卷能不能借我看一下,你点头出去了,到放学你也没来找我要,我晚上就带回家了……”
颜星听完认真的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不过当时她正打算去厕所,压根就没有留意到季景说的是什么,至于后面试卷还有没有还回来,更是什么都不知道。
“对不起。”季景紧张地和她道歉,“我拿回家之前应该问你一声的。”
“没事。”颜星把试卷拿过来,本来空白了大半的试卷已经写满了答案,公式列得整齐,一手行楷洒脱中不失娟秀,无论是从整洁度还是自己来说都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标准答题卷面。
就是写在了不该写的地儿。
实在是有些浪费。
试卷放在一边。
颜星从书包里拿出草稿本,翻到最后撕下一页来,又从文具盒里拿出一支笔开始写总结。
写了半小时。
终于凑出来了三百来个字。
够了。
她最后在纸上写上姓名,然后合上了笔。
季景是转校生没有期末试卷,自然也不需要交总结,因而陈江寒来收总结的时候直接绕过了她,他是最后才来收的颜星的总结,收完便放在了第一个。
一沓作业纸就放在陈江寒的桌上,旁边的张畅扫了一眼便把最上面的一张纸拿了过来,他转头看往后面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故意咳嗽了一声,说:“让我来学习一下倒数第一的总结是怎么写的。”
正在做题的陈江寒闻声偏头。
张畅挑了下眉,说:“你看不看?”
陈江寒摇头。
“不看算了。”张畅的语气颇为可惜,他抱着看笑话的心思从头到尾把总结看了一遍,把最后一句念了出来,“争取下次考个好成绩。”
接着他看着陈江寒,眼神嘲讽,“她是在搞笑?”
不等陈江寒开口,坐在张畅后面的郭正听见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搞笑?”
郭正是班上的清洁委员,人长得又高又胖,他很爱吃零食,平时抽屉里也装了不少吃的,成绩一般,勉强能考进班上前三十。
张畅转过头,扬了扬手中的作业纸,“倒数第一的总结。”
郭正来了兴趣,“我也看看。”他伸手够过作业纸,还不忘叫上了同桌一起,“别看书了,来看倒数第一的总结。”
陈江寒回头看向郭正,“下课要交。”
郭正头也不抬,说:“看完就还给你。”
几分钟过后,下课铃响起。
作业纸还没有还回来。
仿佛击鼓传花一样,作业纸从这个人手里传到下一个人手里,从教室前排传到教室后排,从这个组传到另一个组,最后在一个倒霉蛋的手里变成了两半。
铃声消失的时候教室左上角出现了争执声。
“不是我撕的。”
“不是你撕的是谁撕的,总不能是我撕的吧。”
“刚传过来就已经有一条缝了,我只是拿了一下就变成了两半,这也不能怪我在我头上吧。”
前后桌的两人还在互相推卸责任。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已经大声地喊起了颜星的名字。
一声接着一声。
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的颜星被吵醒。
她不耐烦地睁开眼睛。
就在这时。
季景蓦然发现,她的眼睛瞳色比起一般人要更浅,更亮。
像是清澈的琥珀。
或许是错觉,又或者是琥珀瞳看人就是这样,季景总感觉现在颜星的眼睛里空无一物,虚无到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迟疑着说:“……有人在喊你。”
“我听见了。”
颜星站起来,缓缓地朝前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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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