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夜密谋(Whispers in the Rain)

亚瑟从梦中惊醒时,晨光才刚刚爬上窗棂。他伸手摸向身旁,床单上还残留着体温,但弗朗西斯已经离开。枕头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用熟悉的斜体字写着:"今晚歌剧院,第三幕时注意右侧包厢。"

他将字条凑近烛火,看着边缘卷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情报已经通过加密渠道送回伦敦,但他没有告诉弗朗西斯自己额外附加了一条信息——关于情报提供者的可信度评估。现在他盯着那团灰烬,胃部拧成一团。

"先生,您要的热水。"仆人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亚瑟迅速穿好衣服。镜中的男人眼下挂着青黑,自从弗朗西斯那晚出现在他房门口,他就没睡过一个整觉。他系紧领结,手指在颤抖——这不像他,从来理智冷静的亚瑟·柯克兰不该因为一个法国人而方寸大乱。

塞纳河畔的晨雾还未散去,亚瑟快步走向英国代表团驻地。途经新桥时,他注意到几个穿着国民自卫军制服的人在检查过往行人的证件。其中一个军官多看了他两眼,亚瑟镇定地出示外交护照,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

"柯克兰先生!"刚踏入驻地大厅,卡斯尔雷子爵的秘书就急匆匆迎上来,"伦敦急电。"

密室中,亚瑟用随身携带的密码本破译了电文。他的喉咙发紧——白厅完全相信了情报,正秘密调遣威灵顿公爵的部队加强比利时边境防御。更糟的是,他们要求亚瑟确认情报来源的身份。

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第三次,亚瑟仍不知如何下笔。最终他写道:"来源为法国外交部高层,与本人有旧交,动机尚不明确。"他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这个"旧交"的性质,以及他自己越来越不确定的判断力。

傍晚,亚瑟换上最正式的晚礼服前往歌剧院。巴黎的上流社会似乎已经忘记了战争阴影,歌剧院大厅里衣香鬓影,贵妇们的羽扇掀起阵阵香风。他的目光扫过三楼右侧包厢——空的。

演出开始后,亚瑟才注意到塔列朗坐在正对舞台的皇家包厢里,身旁是几位同盟国代表,却没有弗朗西斯的身影。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正在上演,当伯爵夫人唱起"爱神啊,请怜悯我的痛苦"时,包厢的帘子微微晃动。

弗朗西斯出现了。他穿着银灰色的礼服,金发整齐地束在脑后,向塔列朗躬身行礼后坐在最外侧的位置。即使隔着整个剧院,亚瑟也能看出他的疲惫——弗朗西斯的微笑完美得像是画上去的,但肩膀线条紧绷,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酒杯边缘。

第二幕结束时,亚瑟借口透气来到走廊。一个侍者悄无声息地靠近:"先生,有位绅士请您到东侧露台。"

露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塞纳河的波光在远处闪烁。亚瑟刚点燃一支烟,就听见身后丝绸摩擦的声响。

"你不该来巴黎的。"弗朗西斯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他整个人都藏在廊柱的暗处,"塔列朗开始怀疑外交部有内鬼。"

亚瑟没有转身,只是将烟灰弹向栏杆外:"你的情报已经送到伦敦了。"

"我知道。"弗朗西斯苦笑一声,"你们加强了比利时边境的驻军——动作太大,连巴黎的报纸都有所猜测。"

亚瑟的脊背一僵。弗朗西斯怎么会知道军事调动?除非...

"你监视英**方?"他猛地转身。

月光下,弗朗西斯的脸色惨白:"不是我。塔列朗在比利时有线人,他今天下午收到消息时..."他突然住口,警惕地看向大厅方向,"第三幕要开始了,我必须回去。"

"等等。"亚瑟抓住他的手腕,"你处境危险吗?"

弗朗西斯的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我每天都在刀刃上跳舞,亲爱的。但今晚特别危险——看见皇家包厢后面那个戴蓝绶带的胖子了吗?富歇的人,专门来盯我的。"

亚瑟这才注意到弗朗西斯礼服下隐约的轮廓——他带着枪。

"如果情况危急,去圣奥诺雷街205号。"弗朗西斯迅速低语,"那里有我的联系人,能帮你安全离开法国。"说完,他轻轻捏了捏亚瑟的手指,像十年前常做的那样,然后退回黑暗中。

亚瑟回到座位时,发现塔列朗正通过歌剧镜观察自己。他强迫自己专注于舞台,但耳中全是血液奔涌的声音。当阿尔玛维瓦伯爵唱起"我失去的幸福何时能回来"时,三楼包厢传来一阵骚动——弗朗西斯离席了。

演出结束后,亚瑟婉拒了同行者的晚餐邀请。他沿着塞纳河漫无目的地行走,脑海中不断回放弗朗西斯的警告。一艘驳船缓缓驶过,甲板上的工人哼着《马赛曲》的调子。亚瑟突然意识到,尽管联军占领了巴黎,但拿破仑的精神从未在这座城市消失。

转过一个街角,他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亚瑟加快步伐,闪进一条小巷。脚步声跟了上来,在月光下,他看清了追踪者——是歌剧院里那个戴蓝绶带的胖子。

亚瑟的手伸向怀中的手枪,却听见一声闷响。追踪者突然向前扑倒,背后插着一把精致的匕首。阴影中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总是惹麻烦。"弗朗西斯弯腰拔出匕首,在尸体上擦了擦,"富歇的秘密警察,专门负责监视外国外交官。"

亚瑟盯着尸体:"你杀了他?"

"不然呢?等他向塔列朗报告你我的密会?"弗朗西斯拽着亚瑟躲进一扇门洞,"听着,局势比我想象的恶化得更快。波拿巴的支持者已经控制了里昂,他随时可能登陆法国南部。"

"你需要立刻撤离。"亚瑟斩钉截铁地说。

弗朗西斯摇摇头:"我还有最后一项任务。"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皮面笔记本,"这里记录了塔列朗与奥地利秘密谈判的细节,他准备牺牲法国利益来保住自己的地位。把它交给卡斯尔雷,或许能换来英国在谈判桌上的让步。"

亚瑟接过笔记本,两人的手指在皮革表面短暂相触。他突然发现弗朗西斯的掌心有一道新鲜的伤口,还在渗血。

"你受伤了。"

"匕首太滑。"弗朗西斯试图抽回手,但亚瑟握得更紧了。

借着月光,亚瑟掏出手帕为他包扎。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们同时想起1803年的那个夜晚,在伦敦码头分别时,弗朗西斯也是这样为他包扎被缆绳磨破的手掌。

"为什么这么做?"亚瑟低声问,"背叛你的上司,冒生命危险..."

弗朗西斯凝视着他,月光在那双灰蓝色眼睛里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你以为我这十年来为谁活着?当罗伯斯庇尔的爪牙在街上抓人时,当波拿巴的密探搜查我的公寓时,是想着总有一天能再见到你这个念头,让我没有在浴缸里割开手腕。"

亚瑟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想起自己这十年来如何强迫忘记弗朗西斯,如何在威灵顿的军营里烧掉所有来自法国的信件,如何在听说波诺弗瓦这个名字出现在法国代表团名单时差点摔碎酒杯。

"跟我回英国。"他听见自己说。

弗朗西斯笑了,那笑容悲伤得让亚瑟心痛:"然后呢?被你的同胞当作法国间谍吊死?或者更糟——看着你因为包庇我而身败名裂?"

远处传来警哨声。弗朗西斯警觉地抬头:"我得走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不要试图联系我。如果一切顺利..."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我们会在布鲁塞尔再见。"

"弗朗西斯!"亚瑟抓住他的衣领,粗暴地吻了上去。这个吻带着血腥味和绝望,仿佛要把十年的分离都补回来。当他终于松开手时,弗朗西斯的嘴唇被咬破了。

"这次别不告而别。"亚瑟哑声说。

弗朗西斯用手指轻触自己流血的嘴角,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我保证。"

三天后,拿破仑在戛纳登陆的消息如野火般传遍巴黎。亚瑟正在参加同盟**事会议,一个副官匆匆进来,在俄国将军耳边低语几句。瞬间,会议室陷入死寂。

"先生们,"俄国将军站起身,脸色阴沉,"波拿巴已经进入格勒诺布尔,守军全部倒戈。"

会议立刻变成了作战部署。亚瑟机械地记录着各部队调动方案,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弗朗西斯在哪里?

当晚,巴黎爆发支持拿破仑的示威。亚瑟从窗口望出去,街道上人群挥舞着三色旗,高呼"皇帝万岁"。突然,他的房门被撞开。

弗朗西斯站在门口,外套撕裂,脸上有血迹。他反锁上门,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件:"塔列朗刚刚下令逮捕我,罪名是叛国。这是我拿到的法**力部署图,威灵顿会用得上。"

亚瑟接过文件,抓住弗朗西斯的手腕:"现在你必须跟我走!"

"不行。"弗朗西斯挣脱开来,"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办。塔列朗与富歇正在策划一场针对波拿巴支持者的清洗,名单上有我的弟弟路易——他才十六岁!"

亚瑟从没见过这样的弗朗西斯——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他想起十年前弗朗西斯曾提到过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当时男孩才六岁,弗朗西斯冒着生命危险把他送出巴黎,远离革命的恐怖。

"他在哪里?"

"寄宿学校,在圣克卢。"弗朗西斯抓着自己的头发,"但我现在出不了城,每个城门都有密探..."

亚瑟迅速做出决定:"我来办。我有外交通行证,可以自由出入巴黎。"

弗朗西斯睁大眼睛:"你愿意...?"

"告诉我具体地址和接头暗号。"亚瑟已经开始收拾行装,"但你必须保证在我回来前不轻举妄动。"

弗朗西斯突然抱住他,力道大得让亚瑟肋骨生疼:"学校后门有一棵橡树,告诉守卫你要找'为玛丽安娜采花的男孩'。"他在亚瑟耳边急促地说,"路易金发蓝眼,左脸颊有和我一样的酒窝。"

亚瑟点点头,推开弗朗西斯:"去圣奥诺雷街205号等我,那里应该还安全。"

"亚瑟。"弗朗西斯在门口停下,声音异常柔和,"小心富歇的人,他们...不像塔列朗那样讲究证据。"

圣克卢的夜色如墨。亚瑟的马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他的心比车轮更不平静。帮助一个法国人逃离巴黎——这无疑是叛国行为。但当他想起弗朗西斯说起弟弟时眼中的光芒,所有道德困境都变得无关紧要。

学校围墙外,一个粗壮的守卫拦住了他。"找谁?"

"为玛丽安娜采花的男孩。"亚瑟说出暗号。

守卫的表情变了,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吹了一声口哨。几分钟后,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树后闪出——金发蓝眼,左颊的酒窝即使在月光下也清晰可见。

"路易·波诺弗瓦?"亚瑟蹲下身,"你哥哥派我来接你。"

男孩警惕地看着他:"弗朗西斯说过,如果有人来接我,必须知道我们母亲的名字。"

"玛丽·克莱尔,"亚瑟轻声说,"她喜欢鸢尾花,墓碑朝东。"

路易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扑进亚瑟怀中:"弗朗西斯还好吗?"

"他会好的。"亚瑟抱起男孩,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保护欲,"我们现在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回程比去时更加危险。亚瑟不得不几次改变路线避开巡逻队。路易蜷缩在他怀里,小手紧紧抓着他的外套前襟。

"你是英国人?"男孩突然问。

亚瑟点点头。

"弗朗西斯说过,他有个英国朋友,送给他一块很漂亮的怀表。"路易天真地说,"是你吗?"

亚瑟的喉咙发紧:"是的。"

"他经常拿出来看,特别是在下雨天。"路易打了个哈欠,"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表不走,他说因为心脏停了,表就会停..."

男孩在颠簸中睡着了。亚瑟凝视着他与弗朗西斯相似的面容,胸口泛起一阵钝痛。马车驶入巴黎时,东方已经泛白。

圣奥诺雷街205号是一栋不起眼的公寓楼。亚瑟抱着熟睡的路易爬上三楼,轻轻敲响右侧房门。没有回应。

他的心跳加速,改用弗朗西斯教他的节奏又敲了一次。依然寂静。

亚瑟放下路易,掏出手枪。他一脚踹开房门——

公寓空无一人。餐桌上放着一封信,上面用血写着"A.C."。

亚瑟颤抖着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行字:

"被派往比利时前线。记住你的承诺。——F"

窗外,巴黎的晨钟敲响了。远处传来军队集结的鼓声。拿破仑的鹰旗再次在杜伊勒里宫升起,而亚瑟·柯克兰站在空荡荡的公寓里,手中紧攥着那封血书,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战争从未真正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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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与玫瑰
连载中雾都卷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