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不到卯时,窗外一阵细密的脚步声就将她扰醒,伴着几句含混的谈话。
“李小姐,一大早的,你上这里来做什么?蚊虫又多,又偏僻的,一点儿也不好玩。”
随着这略带娇嗔的问话落地,另一道冷淡的女声回应:“我没有让应小姐跟着我,你回去接着睡便是。”
“你!”
随后是一道低沉的温和男声,劝和道:“玥儿,不要和李小姐争执。”
这一行人就正是李夏延、冒乐和冒乐的忠犬道士明河青了。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拌嘴,倒是很像武侠体裁话本子里的同门出山情节,有种活泼的红尘味道。
但应止玥作为古早玛丽苏小说女主,是欣赏不了这样的热闹的。
她黑着一张脸推开窗棂,倒是不忘用帷帽遮住未乔装的脸,
“贵客莅临,有失远迎。”她嗓音带着点晨起的微哑,但声音放得轻,有种细细柔柔的和袅,但是那种被吵醒的不满和刻薄像是淬了毒的细针,瞬间让吵闹的几人安静下来。
应止玥简直要烦死了,哪怕这些人打算再设阵杀她一次,也应该安静一些。签下生死斗的修士们都会在开战前互相施礼,那会像他们这样大早上就跑到别人院子里来?
就算是专程来杀她,也应该有礼貌!大小姐震怒。
倒是李夏延最先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你、你醒了?”
应止玥眉毛蹙起来,微微一笑:“李小姐果然才智卓绝,我藏得这么好的事居然都被你发现了。”
李夏延:“……”好嘴毒,好讨厌,可是又好耳熟。
“你是昨天客栈里的那个人。”一旁的冒乐不甘被忽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到这个戴着面纱的少女,心里就生出烦躁不安的感觉,她喝道,“你怎么也在这个道观里面?是不是跟踪我们?”
这下不用应止玥说,旁边的明清河都看不下眼,有点尴尬地拉住她手腕,“这位唤阿月的姑娘,是早我们几日便住进道观的。玥儿,你误会了。”
“她叫阿月?”冒乐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加重,刚想说些什么,却冷不防对上帷帽少女的视线。
虽然这人戴了帷帽,但是薄纱清透,隐约勾出一双雾气笼罩的清透双眸。
冒乐咬咬牙,只觉得这趟出行不顺极了。如果不是系统要求,她怎么会闲的没事干去缠着李夏延,现在对上的这个“阿月”更是让她如鲠在喉,恨不得立马再让系统确认一下应止玥是不是真的魂飞魄散了。
但是现在不是和系统对话的好时机,她回瞪应止玥,凶巴巴地骂:“你看我做什么!”
应止玥在看冒乐的脸,或者说她自己的皮囊。
日头尚未从山边跳将出来,只有朦胧的一点光渗过湖边雾霭,轻柔地环抱住少女纤白的肌肤,面颊莹润静美,连羞窘愤怒的表情放上去都不显难看,反而生出丝娇嗔的秀色来。
唉。
应止玥悠悠地叹出口气,宛声道:“应大小姐真是个美人。”
随即不等冒乐从发懵中反应过来,便又一把阖上了窗,随即应止玥转向一旁,“陆雪殊,你笑什么?”
俊秀的小公子神情平静,被她问到也只是轻轻摇摇头,一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的无害情态。
要不是应止玥知道自己的耳朵没毛病,都要怀疑自己幻听了。
这时候陆雪殊将被应止玥丢到一边的枕被捡起,轻轻拍了拍,体贴问道:“姑姑可要再睡一会儿?”
应止玥眯了眯眼。
昨日的樱桃口脂事件后,还没等她看到陆雪殊的反应,九宿道观的狸娘就上了门,笑盈盈告诉二人,李夏延和冒乐也会来道观上。
应止玥放下对陆雪殊的观察,好奇道:“清音观主让你来的?”
“对啊。”狸娘噘了噘嘴,也不明白为什么清音观主让她跑腿,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你们和这两个京城的小姐又不认识。哦,她还让我跟你们说,那位叫明河青的公子察觉代城气息有恙,特意过来襄助观主斩妖除魔。”
狸娘翻了个白眼,显然不喜欢其他的道士,“用得着他吗?”
对于狸娘来说,这不过是几个闲的没事干的小姐公子,不愿意在京城里面待,非要跑到代城来撒野的小事。
但是对于应止玥来说,这个消息的价值却极高。特别是,倘若她当天没有去客栈遇到冒乐和明河青,那么清音观主卖的这个好,就更如雪中送炭了。
这不异于把九宿道观和李夏延她们放在了对立的位置。而且,她居然没有本人来卖这个好,而是委托了天真无知的狸娘。
应止玥从荷包里掏出分量不少的冥珠递过去,打趣道:“清音观主待你应该很好吧。”
狸娘怨念地看她一眼,一副“你别开玩笑了”的表情,碎碎念道:“对我好,会让我这么晚出来跑腿?我连晚饭都没吃完。”
但出乎意料的是,狸娘没有接她递过去的冥珠,尽管眼皮子都快黏在上头了,还是依依不舍地拒绝道:“清音观主再三叮嘱我不要收,说这是她对你们二位的诚意。”
说完,像是害怕自己受不住冥珠的诱惑似的,不等应止玥再说话,两只后腿一蹬,已经蹿了出去。
对,就是后腿,应止玥都替清音观主头疼,狸娘扮人类实在是错漏百出,但凡多看她一眼都能发现异常。
也不知道清音观主到底在想什么。
但应止玥也没心情去多担忧别人了。
清音观主这个人的性格,她还是多少有点了解的,那简直是无冥珠不起早。无论是鬼界的冥珠,还是人界的冥珠,只要撞进她眼睛里,就是肉包子打狗,她威逼利诱、用尽法宝总会从你手里撬出来。
可这回,这样吝啬的清音观主她居然白送了这么个重要的消息!
还连冥珠都不打算收。
应止玥看着塞回冥珠后,重新变得鼓鼓囊囊的荷包,不但没多少开心,反而更加犯愁。
于是她也没什么心思再去和陆雪殊说话,草草洗漱后便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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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但当晨光窸窣落下,少年清净如流水洗过的面容映入眼帘时,应止玥还是不可控制地感受到有点憋闷。
陆雪殊神情自若,眼睑下的皮肤光洁,再加上并未扮作小姝,是个极为朝气蓬勃的翩翩公子形象。
一看上去,就知道昨夜睡得很不错。
这就让应止玥自己眼下的青黑,和竭力控制还是会露出的疲惫神情有点对比突出了。
她当然不承认,自己会认为陆雪殊将因她昨晚似是而非的话而失眠,可眼下这预测的光景成真,也就是陆雪殊真的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时,她心中细碎的恼意反而“腾”一下,就如火焰般窜了上来。
应止玥干巴巴地问:“你就没有什么话想问我?”
陆雪殊瞥她一眼,唇角勾出个很无害的弧度,置了个凳子坐在她旁边,好笑地问:“姑姑是想要我问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晨起的原因,他身上的气息也温暖,烘热了应止玥细白的脸颊,她很尴尬地哦了一声,大小姐自尊心上来,已经不打算问下去,准备将这个话题烂在心里。
她想要把这话题烂在心里,陆雪殊倒是不依了,“姑姑不说。但我猜,是关于小姝,对吧。”
他态度轻飘飘的,笑容也平淡,因此饶是两人位置靠得近,应止玥也有点琢磨不出他的想法。
应止玥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于是点点头。
“我呢,当然对姑姑瞒着我这件事不太开心。”陆雪殊漫不经心地将茶点放进小瓷盘里,“但是现下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
“怎么就……”应止玥后面的话,因为陆雪殊的动作被吞进了肚子里。
他轻轻拉开了上衣的交领,那一颗红色的小痣艳如朱玉,点缀在玉白的颈子上,于是旁边那两道细微的红痕就更显得突兀。
啊……
应止玥骤然想起昨晚对他脖子恶意的戳弄行径,耳朵倏地一下就红了。
但她不这么轻易被说服,沉思着露出不解的神色。
可是,他皮肤有这么薄吗?捏一捏,红痕竟然会一直留到现在?
之前没看出来啊。
该不会是就为了此刻,在刚才特意自己捏出来的吧。
然而不等应止玥再伸手去对比一下,陆雪殊已经若有所觉地拨回衣领,像没事人一样端坐回去:“所以,作为交换,我需要姑姑也答应我一件事。”
应止玥的想法被他打断,无可无不可:“你先说。”
不管那两道痕迹是不是她捏出来的,但是脖颈上那颗作为人鬼交接地的红痣枢纽,确实是掌握在她手里。
这就像是不公平的结契。
换言之,现在她想让陆雪殊魂飞魄散,他都没办法轻易逃得脱。最开始的时候,陆雪殊也确实表示过对他自己贞洁的看重。
……虽然这事可能也有些说不准吧。
应止玥扣了扣藏在袖子里的唇脂罐,微妙地掠过一些夭桃色的古怪回忆,转而看向对面沉静的少年。
陆雪殊当然不知道大小姐脑子里在想什么黄色废料,将甜香的茶点推过去:“我也有事情瞒着姑姑。作为公平交换,后来倘若有一天你发现了这件事,中途可以对我生气,也可以责罚我,但是最后必须要原谅我。”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在“必须”两个字上加重读音,眼神清亮亮地望过来,一湖清澈的春水也跟着潺潺流泻而下。
应止玥本来只当两人玩笑,没想到他这么认真,想了又想,觉得他能瞒自己的也就只有他的身份……
如果是那件事,也没有必要吧。
难道还有别的事情?
应止玥抬眸,仔细地回视他。滴漏上柔软的砂石坠下去,就在陆雪殊抿住唇的瞬间,她斟酌开了口:“就一件事?”
陆雪殊几乎是瞬间松了一口气,原本挺到僵直的背脊也放松下来,露出平时常见的散漫形态:“姑姑瞒了我一件事,所以我也只需求你接受我的一件事。”
“不是害我的?”
“当然。”
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哪怕有着再亲近的羁绊,也总有不能为对方所知的暗格。
何况是她和陆雪殊。
于是应止玥想了想,没多犹豫地点头答应下来:“行。”
几乎是下一瞬,陆雪殊就笑起来。他本就是俊俏漂亮的郎君,此刻五官尽数舒展,他面部轮廓中的线条优势便又被进一步扩大,更是让看的人也不自觉生出愉悦的感觉。
但应止玥没有,看他这样,反而忍不住有点孤疑地想。
这得是瞒了她多大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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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应止玥和陆雪殊只是为了“一件事”而言语交锋,那清音观主此刻简直是焦头烂额了。
“狸娘这丫头只是活泼了点儿,怎么能说是害人的精怪呢?”清音观主一边擦擦汗水,一边按住旁边翻白眼的狸娘,压低声音在她耳畔警告道,“你再这么没个正形,晚上就别想吃樱桃了。”
“唰”的一下,狸娘就坐正了。冒乐在旁边看着都感觉想笑,只觉得这个叫狸娘的道士像个未成年的小学生,幼稚得很,好像下一秒就要举手回答问题了。
明河青徐徐叹口气,自然也能看出来狸娘不是寻常的人类,更像个狐狸精怪,但是这里毕竟不是京城,并非明家人的主场。
他也只好将腰间躁动的桃木剑压下去,说起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清音观主,我听闻代城有尸鬼。”
明河青这话其实已经说得很客气,早就有传闻,说清音观主喜欢收藏尸体。而九宿道观的道符更是有古怪,不但能克鬼,道符本身也有着一股尸僵的味道。有传闻说,他们的观主和阴界的鬼东西有合作。在人界,一般都称这种自相残杀的变态符咒为断子绝孙符
自打明河青来了代城,便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酸腐味道。常人嗅不出来,可他身为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名门公子,自小五感就异于常人。
走上九衢,越靠近九宿道观,这种腐臭的尸味就越重,浓得他都不由皱起眉,腰间的法宝嗡鸣作响,都尝到了不祥之气。
而踏进九宿道观的那一刻,离奇的是,这些浓稠的酸臭味竟然全部散尽,唯有干净的檀香味幽幽升起。
这不但没让明河青放松,反而使他眉头皱得更紧,快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用了明家的“异物仪”来探寻,可是那细长的灰黑指针不停旋转,硬是不能辨别方向。
要知道,这是他及冠之日,家中的长老赠予他的,说是祖辈传承,哪怕是上古时期的妖物也能测算得出。
可这次,竟然测不出。
想到这里,他看向清音观主的目光更谨慎了。
然而被他戒备打量着的观主神色自若,替他倒了杯茶,带着点惊讶的口气:“代城?我还以为尸鬼只存在于志怪小说里,是被那些文人书生胡乱编造出来的。”
说着,清音观主也不管明河青的反应,笑吟吟道:“说来,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明公子和李小姐也来过我寺,那时候于将军也总是来找应小姐叙话。没想到今日还有机会重逢,竟让我也不由得生出点物是人非感。”
李夏延到了九宿道观后,就一直是一副精神恍惚的状态,突然被提及,才骤然醒过神来,喔了一声,难得安慰清音观主:“现在虽然于将军不知所踪,但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这样光明磊落的人物,必然不会出事的。”
清音观主似被说服,点点头:“李小姐说得是,于将军这样的英雄豪杰,若是真的死了,别说是他的亲眷,我都要可惜。”
她眉头松快几分,又笑着打趣:“说来,明公子和应小姐也是在这里初见的,我这观主倒是还做了回红娘。”
冒乐没想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情,回忆了一下《活着好累,要不死了算了》的前半段故事,娇羞道:“观主这是怎么说的。”
明河青本来还神色沉重,听到这话,白净的面颊上也不由攀上几分红云,不好意思地搓搓滚烫的耳朵,“我也没想到,还能和玥儿有这份机缘。”
李夏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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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河青第一次见到应家的大小姐,也是在道寺中。
他听到大师兄很兴奋地说,有贵客来山上清修,是传说中有名的应家大小姐,问他要不要去看热闹。
明河青无奈应了,心里却不以为意,什么京城第一美人,都不过是名号罢了。何况,他也听说这位应家的小姐孤高冷淡,和自己的父亲不睦,性格乖张,平时还只喜欢吟风颂月、伤春悲秋。
不管怎么说,和李夏延之前的观感一样,这位应止玥正是明河青最厌恶的娇滴滴做派。
何况他出身道教,魅魔邪祟不知道看过多少,一张皮相而已。因而,他觉得再漂亮的美人也不过是红颜枯骨,远没有研究术法有意思。
寺上的亭角坠着孤灯,不知何处传来泠泠的水声,竹影幽然。大师兄没有忍住,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吸引来对方的注意。
大小姐本还疏懒地依靠在身旁姝丽的侍女身上,在四方的廊檐下不经意转过了头,眼尾微红是晚霞缀染,心不在焉的样子。
只看了一眼。四处草叶枯败,廊角孤灯里的火星已熄,只有极淡的天光勾勒出她模糊身形,连五官都看不清晰。
可就是这一眼,明河青再也没办法忘怀。
红颜枯骨成了廊上月,便是为她破了道教的规矩也在所不惜。
想到那只被他设阵剿灭的野鬼,明河青难得有点黯然伤神,却是在心神不定的此刻,突然神情微滞,孤疑地吸了吸味道。
——他手中一直盘旋不定的“异物仪”也正是在此刻定住,颤抖的指针骤然停了下来,笔直地指向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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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应止玥放下手中的五刑玉,疲乏地眨了眨眼皮。
自从发现李夏延等人到此后,她就没放下修炼。
当然,大小姐是不会修炼的,她所谓的修炼就是把其他的宝物玉器通通炼化,再引入五刑玉里。
虽然五刑玉的本质是需要她从幻境中吸取情绪,但是其他旁门左道也可以积蓄力量,虽然不多,但是应付一般的人还是够了。
想起之前明河青设下的阵法,应止玥比对了一下,觉得以她现在的能力,哪怕没有籽凉木手镯,也可以勉强险胜。
五刑玉里盈着浑浊的气息,这是因为炼进去的宝物属性不同,但大小姐懒得管那些,烧完了统统丢进去,能用就行。
因为费的力气过多,玉上面都被攥出一层细汗,粘腻之余,还散发出淡淡的腐烂臭味。
应止玥不敢置信,她这样冰清玉洁的完美大小姐,怎么会散发出这种古怪的臭味?
哪怕是汗水,那也必须得是香的!
应止玥只感觉浑身发毛,恨不得将身上的所有衣衫都尽数脱掉,赶紧泡进木桶里狠狠洗刷过五六次,“陆雪殊,你快——”
可就是此刻,她发觉异样。
那种朽涩的将死气息,并不是从她自己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来源另有其人。
她蹙紧了眉头。
陆雪殊喜洁,最近也不曾出过九宿道观。可他的身上,怎么会散发出尸鬼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