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上笼着粼粼的光点,落日西沉,叠山层水之上,玫瑰色的日影快要燃烧殆尽一般,徐徐沉落下来。
随即悄无声息地透过窗纱,一点点勾勒出年轻公子的身形,似釉似漆的质感,于是他整个人也像是跟着镀进焰火里,有种刺痛人眼的艳丽色泽。
偏偏神情是无害的,大小姐想,多么微妙的反差感。
应止玥在他张嘴前先开了口:“生气了吗?我记得你自己说过,不被介意叫小姝的。”
看他不答,应止玥又靠近了一些,沐浴后清凉的水汽散开。是轻快,又带着些微调侃的语气:“我看到你袖子里藏的东西了,难道不是送给我的?”
陆雪殊无奈地拿出一个小巧的罐子,岫玉的罐身,隐约能看出里面的浅淡颜色,他轻声回答:“当然是送给姑姑的。”
“现在我可以去沐浴了吗?”不仅是应止玥,陆雪殊也忙碌了小半天,回来又要赶着伺候大小姐,透明的汗珠顺着他下颌线滚落,很快隐匿在颈畔,有种青涩的模糊颜色。
真奇怪,应止玥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关注到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
“去吧。”应止玥的兴趣很快被这个小罐子吸引,触手冰凉,旋开瓶身时,会有“咔”的微响。
先于颜色,透过来的是樱桃的气味,零陵香和纸纱草没使得它轻透几分,反而有种病态的甜蜜香气。
唇脂是凝固的香膏,应止玥伸出指尖点在手腕上,看起来颜色是淡的,可是微甜的香气过于勾人注意,比起妆点上色,倒更像是用来尝的。
苦涩的茶气沾染些,筷尖的地方含一点,亦或是上唇与下唇的短暂摩擦,都会使得一点微甜沾染上舌尖。
并不多,恰到好处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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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铺子林立的京城,代城的胭脂铺子少得可怜,应止玥来了代城这么久,也只见过一家。
里面的口脂色号不齐,有很多甚至已经过期了。
这也是为什么应止玥一直没怎么涂唇脂的原因。
实际上,大小姐很喜欢这种散发着甜腻香气的精巧东西,之前在京城山上的岁月,因为山脚的胭脂铺子不合意,她还逼着小姝亲自淘弄过唇脂。
哦,对了,小姝。
应止玥手指轻轻敲在玉质罐体上,很清脆的微响。
她都差点忘了,小姝是会做口脂的。
想起什么,应止玥轻轻地笑了一声,反合上罐子,借着夕阳淅沥的光去看手腕上这抹极淡的夭桃色。
某些人,好像装都不想装了,这怎么能行?
她还没玩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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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小姝一开始当然是不愿意做口脂的。
但应止玥才不会听她的借口,非常理直气壮:“你不是杀手吗?调毒药的比例应该是杀手的必修课,只要把砒石和毒箭树这种有毒的材料换成果子和香料,不就行了?”
她还把一本《脂色要术》丢给小姝,喏一声,“你就按照这个配方先配着,如果缺了什么原材料跟我说——”
“当然,原材料也要你自己去找。”
应止玥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可惜小姝毕竟不是迷恋她的追求者,到最后她也只能恹恹地妥协道:“好吧,以后我不帮你换脖子上的绷带了,这总可以了吧。”
真是不识好歹,大小姐亲自伺候居然还不乐意。
应止玥暗地里骂了两句,随即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峻山冷雾,“最近樱桃结出果了,就制樱桃的口脂吧。”
说起来,也不知道是应止玥敢让一个杀手做唇脂离谱一点,还是这个杀手真的答应下来了离谱一点。
比起矫情龟毛的大小姐,小姝自然没有这么讲究,制好的唇脂搁在一个粗劣的小陶罐里,便被敷衍地丢在梳妆台前。
这样的态度,应止玥自然不太满意,她坐在台前,微偏头去看闭目养神的小姝:“你不帮我上口脂吗?”
小姝没给旁人上过口脂。
但应止玥表示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啊。”
在小姝走过来的时候,她能感觉到对方未加掩饰的不耐。
她却硬是像没看到一样,很轻柔地握住小姝的手,随即将其一把按坐在自己的位置。两张漂亮的脸逼近,呼吸交融,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情愫,错觉间只有冷冽的刀锋交错。
就是在这样古怪冰冷的氛围里,应止玥旋开那个粗劣的小罐,用簪尾沾了一点,以一种轻佻的态度勾在小姝的嘴唇上,随即用自己的小指漫开。
动作很重,不像是在上口脂,倒像是要按出来血。
大小姐确实是抱着羞辱小姝的想法做的,可是真的将手触上去的时候,她自己的神情也有异动。
这杀手望向她的神情这样冷,暗里藏着血淋淋的刀光剑影,和她一个精贵养起来的大家小姐没什么交集,可唇珠却是秀润饱满的触感。
捻弄开的时候,应止玥心里惊疑一瞬,怔怔地看樱桃的甜气靡丽地绽在她指尖,再借着手指与嘴唇交错的部位,慢慢渗透进空气里。
小姝对做唇脂这件事兴致缺缺,陶罐也是粗制滥造。
但是,非常甜。
甜到应止玥觉得呼吸都尽是湿润的甜果香味,不经意就会回想起将手指探进小姝的唇齿间,肆意搅动的奇妙感觉。
可应止玥这次没有愤怒到失去理智,小姝也更是一早站起身,几下将嘴上的东西抹去,睇她的眼神不加掩饰地写着“你是不是有毛病”几个字。
然而,小姝冷厉的眼睛是潮湿而带有水汽的,眼尾都是红的。
于是应止玥瞬间明白了,她没有再执着于让小姝给自己抹口脂,也没净手,慢悠悠地复又捡起这个小陶罐,对着铜镜里的自己上妆。
“你也感觉到了,对吧。”
她没去看小姝,却能敏感地感知到狭小空间内气氛的变化。
细小的,缓慢的,无知无觉的。
其实房间不算小,可是只有两个人在,没有她们落脚的地方,也算不上是空间。
应止玥慢条斯理地给自己上了唇脂。
于是她闻起来也像是小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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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雪殊拿着巾帕走出来的时候,发尾还是湿润的,墨色的发散开,整个人散发着年轻健康的气息,一种很清透无辜的洁净感。
大小姐在暗处白了他一眼。
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勾勾手示意他过来,将被手捂热的口脂罐丢到他手里,“帮我上唇脂。”
她甚至都懒得问他会不会。
幸好,陆雪殊没再在这方面装模作样,旋开小罐后,很耐心地借着刚点的烛光给她上妆。
年轻公子的手指修长,因为刚刚沐浴完,还带着微润的触感,大概是水汽蒸发的原因,很凉。
睫毛低垂,应止玥能看到光影散落开的模糊影子。
可她的嘴唇是热的,于是本就柔软的脂膏化得更湿,或者也可以说晕染得更慢,于是陆雪殊不得不反复地重新蘸取唇脂。
冰凉却甜蜜的气息,和她惯爱颐指气使的嘴唇交接,散发出一种割裂的存在感。
应止玥不争气地发现自己的呼吸速度变快了。
陆雪殊的动作很认真,但应止玥硬是能从咫尺相隔的距离,感受出来他的一点漫不经心。
大小姐性子使然,她是不能允许自己情绪失常的时候,别人还无动于衷的。
尽管这也可能只是她的错觉。
“这口脂是能吃的吧?”
“当然。”
在陆雪殊最后帮她整理好唇周的颜色,示意她对镜去看的时候,便已经欲收回手指。
——欲,代表想要,但是还没有真的做成。
于是,陆雪殊没能成功收回。
应止玥在那节白皙的手指欲撤回的瞬间,微微张开唇,轻轻地将他的指节含在了口腔里。
她做这样事情的时候没有羞涩的感觉,可是因为需要用心力,雪润的面颊会泛出淡淡的绯色,这种红甚至要艳过口脂本身。
于应止玥而言,从不是自己嘴唇的地方品尝到口脂的味道,也是很新奇的体验,她仰起脸去看陆雪殊湿漉漉的双眸,与微颤的睫毛,奇异地不仅从舌尖,也从视线中品尝到樱桃的甜味。
那节冰凉且甜蜜的手指,也终于变成湿热而无措的了。
最后,不是应止玥先松开,反而是陆雪殊不能再忍一般地抽出手指,连被她牙齿磕碰出血痕都不在意,后退了半步,垂眸去看自己的手指。
指节光润,可是一向干燥的指腹却像是镀了一层透明的釉,也不能说是釉,是更加柔软粘稠的质地,拖拽出几不可见的一丝口涎,极为微弱地闪烁在摇曳的烛光里,一如他此刻无法辨认的微沉神色。
应止玥饶有兴致地问:“你在想什么,难道没见过你自己的手指吗?”
这是促狭的问话,陆雪殊没有眼疾,日常生活都避不开手指的使用,应止玥也只是短促地咬了他手指一会儿,时间并不长,然而水汽实在是太浓了,不知道有多少樱桃的香气已经顺着他皮肤流进去。
再多的净水濯洗而过,口脂的甜腻香气会变淡,但也只能变淡,永远不会消失。
于是他此后无论是吃饭喝水,开门点烛,甚至只是不经意用手揩过面上的汗珠,都会有一部分的樱桃甜气永远煨在他身畔。
灼热甜腻的,燃烧起来就不会止歇的。
他本应看不惯的大小姐的。
应止玥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看到他干裂的嘴唇,主动示好,帮他亲自倒了杯茶。
但是应止玥根本就不会伺候人,即便是倒茶这种简单的动作,因为她的生疏,也有一部分茶水滚落出杯盏。杯盏盛不下,微甜甘洌的液体便溢开来跌出控制,**染透了陆雪殊的衣袂。
这种意有所指的表征,使得陆雪殊的神色愈发沉戾,也和白日里无辜单纯的富家公子形象割裂开。
但应止玥已经将眼神越过去,连句抱歉都没提,轻飘飘换了新话题:“哦,说起来,你之前曾问过我一个问题,当时我没有说真话。”
“你问我有没有和小姝**过,对吧。”应止玥伸出手臂,轻柔地捏住陆雪殊柔韧脖颈上那颗红色的小痣,汩汩流动的血跳动在她指尖上,但是她也没有将对方变成鬼魂的意思,手指一撮一捏,更像是寻常友伴的玩闹。
——如果她和陆雪殊,也能称得上是友伴的话。
脉搏跳动的频率以毋庸置疑的速度在变快,于是应止玥终于在迟到这么久的此刻感到了满意。
于是她微微笑了笑,终于收回手。
“有过哦。”应止玥不需要他重复问一遍,设问句的用意就在于她此刻慢吞吞地自答,没有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动,“我和小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