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白音强忍怒气,比她更像被河水里冻过一遭似的,声线也变得虚弱起来。
【在河水里被冻住的时候,我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是我不好,该罚。可是,怎么能这么冷啊?】
【数九寒天,冰封十里。要是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能救救我,该有多好啊。】
话音到尾端,显出点虚无缥缈的感觉,好像说话的人并不在往下看,而是陷入了美好的幻觉当中去。
“姑姑。”
随着她声音的远去,冻得脸都变青的老太爷和昌御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担忧的清冽声线。
应止玥循声望去,原是陆雪殊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还是一身世家公子哥的贵气装扮,正在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无奈道:“只是这么一会儿不见,姑姑怎么变得这样狼狈?”
应止玥欲开口的动作一顿,停顿半秒,转而露出个开心的笑,“你总算是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不等对方反应,应止玥将手伸出水面,被水浸过的袖子湿漉漉地贴在手臂上,遮掩住了手指的痕迹,她似笑非笑:“既是来了,怎么也不拉我上去?”
月影斑斓,淡色的衣服浸了水,可罩在她身上都是如梦似幻的易碎感,任是美人的脾气再不好,旁人也愿意多包容。
岸上的陆雪殊也不例外,他赶忙叫身边的丫鬟把她拉起来。昌十四的长辈心狠,身边的小丫鬟倒是都很心软,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老爷怎么这么心狠?小姐错了,说一说也就是,哪有这么体罚的?还好有于二公子英雄救美,不然我们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来,这个剧情里陆雪殊变成了于绝嗣,而这个小丫鬟……
应止玥却突如其来打断她:“你也觉得是我的错?我只是下河里捉了几次鱼,大哥可是在元宵节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蟾蜍丢进过二姐的衣裳里,那时候父亲不是还夸他聪明机灵?我可不仅会捉蟾蜍,我连大哥不敢上的树都能爬,怎么不见父亲夸我一句?”
应止玥认真盯住这个面露窘色的丫鬟:“晓红,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晓红卡了壳,倒是旁边的陆雪殊解了围,他无奈叹口气,语气中却有淡淡的纵容:“姑姑这嘴,惯是不饶人的。”
这时,晓红终于回了神,含羞带怯地劝着她:“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于公子这样天神似的人物来救你,难道不是天赐良缘吗?”
世家公子眉目如画,身姿舒朗,又这么好心肠,不嫌弃别人湿漉漉的狼狈,亲自俯身下来救人,也不怪没见过多少外男的昌十四会动心。
可是,应止玥到底不是昌十四。
应止玥语气淡淡:“就因为救了我,我就会喜欢上他?”
少女裹着裘衣,眉眼被水濯洗而过,更显得清且绝丽,一种不谙世事的冷淡感。
若是如此,那要是个蟾蜍救的她,她也要非蟾蜍不嫁了。
应止玥接过丫鬟递来的汤婆子,没有生气,反而对着她笑了:“可是你看,你不怕冷,亲自到河里拉我出来,又给我塞汤婆子和锦衣,可比于二公子更适合‘救命恩人’这个头衔。何况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难道我不应该嫁给晓红你吗?”
晓红呆了一呆,这自然是不符合原来昌十四遇到的情形,可是村庄鬼域中的人也生出了自己的喜悲,因着并非出生下来就是偶人,便更带了点人味。
过了半天,她的脸突然涨出了一大块红晕,比刚才还情真意切:“小姐这是,这是说的什么话?”
旁边的陆雪殊也没想到这样的发展,尴尬地咳了一咳。
被这声响提醒,应止玥转而看向他,少年人面带些许的窘色,可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心上人。
不得不说,他这样的表情倒是让应止玥更司空见惯些,也比他从前的样子顺眼。
应止玥心情不错,于是问:“你觉得我美吗?”
“姑姑都不觉得羞吗?”过了半晌,陆雪殊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无奈地摇摇头,发绳上的铃铛都发出清脆悦耳的响音,还刮了刮脸羞她,“哪有自己夸自己的。”
应止玥也跟着他笑起来,可下一秒,深黑色的厉鬼指甲直接穿破他的喉咙,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笑道:“你既然不觉得我好看,那死了也就死了。”
衣领掩映下,他的脖颈白皙修长,下面延伸着漂亮的锁骨线条,可是半点红痣都寻不见。然而,应止玥也不需要去看,已经径直甩开他僵硬的身体。
【咳,咳咳。】
旁边晓红惊讶的叫声停滞住,昌充成陆雪殊的于昌氏咳出一口血,深灰色的夜空被撕裂,空间出现波动,所有的乡村田园景色都褪成黑白观感。
应止玥笑了:“于夫人,既然于绝嗣如此爱重你,为何连鬼域中的角色都不愿意亲自出演?”
“倘若你觉得自己再正义不过,又何必再抹除掉晓红的记忆呢?”
露出原貌的于昌氏唇角敛平,看向她的眼神毫无遮掩,已然充满了怨毒的仇恨。
再次一抬眼,香灰逸散,纸钱团团洒落在地,血红着眼睛的木偶抬着头目视从天而降的少女。
应止玥衣襟湿透,可未消融的雪也偏眷恋美人,坠在她清凌凌的眼角,缓慢地迤逦下去,湿尽嫁衣的裙摆。
她却什么都没有看,双手直接卡住身边人的脖颈。
寒泠泠的杀意逼近,她是受了伤的绝色美人,可也不需要英雄来扶,唇角沁笑:“你要是变成于铯冢,我就亲手杀了你。”
这次不是玩笑,是真心话。
可陆雪殊什么都没问,也不探究在短短的一炷香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顺着她的力道偏了偏脑袋,让最脆弱的红痣紧贴在她的掌心,“好。”
神态既专注,又漫不经意,应止玥有时也摸不透他的想法。
不过,他才是真的陆雪殊。
-
“新娘子到了。”
喜堂中传来榉木人偶高亢的喊叫声,旁边的客人开始小声议论:“于家二公子和昌家的十四小姐果然郎才女貌,看上去撘对得很。”
门口的火盆噼啪燃烧出火星,被焚烧的纸钱纷飞,一股浓重的草腥味。
在回到最初的喜堂之时,应止玥的厉鬼指甲已经尽数断裂,幻境中冰河的寒气还裹在她身上,顺着单薄的衣裳不停地往下滴水。
他们被不知何时分开后,应止玥重复了一遍昌十四童年的悲惨遭遇,还遇到了装扮成于二公子的假昌陆雪殊。她遍身湿透,发丝都在冒着冰凉的寒气,无需发问就能看出受到了极大的折磨。然而,陆雪殊看上去竟是比她还更惨一些,露出来的皮肤都是伤口,还不是刀剑划出来的贯穿伤,而是细碎的、翻卷的菱形口子。
像是受了凌迟之刑。
怎么会被折腾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喜堂里的榉木人偶无知无觉,最前面的司仪更是对这对“新婚夫妻”的狼狈样子视若未见,咧着红艳艳的嘴唇喊——
“一拜天地。”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在重演。
只是因为缺少了独白音的解说,两人倒是不需要再接吻,榉木人偶也只是在按照程序走流程,很快眼前一花,两人又重新来到了乡下的田野。只是这回头顶不是静谧的夜空,星子淡去,变成布满血丝的眼球,堆在翻滚出灰雾的模糊天空里。
虽然这样的情形很诡异,但应止玥没有多关注,她径直绕开地面上翻着肚子的蟾蜍,伸手把陆雪殊的袖子往上卷了两圈,语气不明:“解释一下?”
过了这么长时间,这些细碎的伤口竟然还没有止血的迹象,渗出的血缓慢地从伤口边缘往下坠落。
陆雪殊却没看她,唇瓣乌白,皱着眉看向她后面:“有人来了。”
——踏、踏、踏。
村民驼着腰走路时,木偶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昌十四童年回忆中的村民也都变成了榉木人偶,嘴角僵硬地上咧,伸出手和她打招呼:“哟,这不是昌御史家的十四小姐吗……”
阴潮木头的湿气袭过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可应止玥头也没回,直接将衣摆撕下来一段,因为被水浸润,即使是一小块布料也很有重量。
“啪”一声,湿透的布料糊在村民的脸上,缺少润滑的木偶关节应声而碎,欲上前掐住她脖子的手一顿,顺间化成齑粉。
应止玥神色淡淡,看上去心情很平静,只有了解她的人才会知道她这时已经动了怒。
在之前和于昌氏的博弈中,虽说应止玥身上的护身物基本都被摧毁了个干净,可是对方也没吃到好处,反而受到了不小的反噬,不然独白音也不会突然消失。
应止玥手上动作不停,指尖微施了力,属于五刑玉的乳白色魂气逸散到陆雪殊的伤口处,终于止住了血。
可是,看到他皮肤上已经渗出属于厉鬼的死气,伤口边缘也肿了一圈时,应止玥忍不住后怕,假如她刚才与鬼域主人的幻境再晚一刻破,他的伤势是不是就无法回寰了?
想到这里,应止玥也不管幻境中榉木人偶循环来去的动作和话语,转而冷冰冰看向陆雪殊:“怪不得你不怕我杀你,你自己就能把自己折腾死。”
“可我允许你死了吗?”
其实在之前的幻境中,假扮成陆雪殊的人说的话中,有一句其实是非常准确的,那就是从应止玥嘴里讲出来的话并不总是很动听,而且愈是和她亲近的人,越是会受到这种言辞的攻击。
“我不会死的。”然而,陆雪殊不但不动怒,还悠然自得地弯了下唇,“没想到,原来姑姑这么关心我。”
这里的幻境是凝滞的,空气也不流通,于是因着两人靠得很近,他衣衫间特有的雨叶凛冽气味也留存在这里,因着夹杂了淡淡的血腥味,反而透出种靡丽感。
应止玥:“……”
即便是应止玥自己也承认过,她绝不是什么好人。自然,要说刻意去做坏事倒也谈不上,只是因着能让她牵挂的事情过少,所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并不在意。
她是天生的大小姐,脸有多美,性格就有多劣质。
之前,连枝曾经问过应止玥,假如冒乐穿到她身上后,没有讨好姨娘渣爹,也好好打理母亲的嫁妆,甚至连这个身体主人的东西也好好保护的话,是不是两人不至于会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不存在这种假设。”应止玥那时候回答她,手臂上缠着的钏镯是錾刻花纹,几百年也找不到一个的腕饰被她套娃似的圈在指尖,金环磕碰时会发出“叮当”的鸣翠响声。可这样令人心驰神往的神物,她摩挲了几下就丢到一旁,漫不经心地笑一下,又增补了答案,“不过若真是这样,那我就把这身体送给她,毕竟我死了也很美嘛。”
连枝张大嘴巴,讷讷半晌,竟然都有点讲不出话。
总之,大小姐做事全凭心情,是非常难搞的性格,脾气再温和的人也会被她性格里的尖锐成分刺伤。
更何况,陆雪殊也不算什么好性子的人。
应止玥有的时候自己也纳闷,他是怎么受得了自己的呢?
她不算天生多疑的性格,可也不愿相信没有来由的好意。可就算陆雪殊有所图谋,又能从她这么一个连皮囊都夺不回的生魂手里拿到什么?
要说别有所求,可她身上并没有值得他贪图的东西。
不过现在,应止玥想通了。
如果说她是个蛮不讲理的窝里横,那陆雪殊就是地地道道的滚刀肉。就算有人指着鼻子骂到脸上,他都会抬了眉毛故作惊讶:“是谁这么过分?我替你教训他。”
幻境中,天空的“星星”是透着血丝的暗红色,丝丝缕缕地划过柳梢头,沁在原本干净漂亮的少年身上,便显出些无以言表的混沌邪性。
“姑姑因为别人弄伤了我,所以才生气不是吗?”
可眼前的小公子面容含笑,表情依旧是单纯无辜的,清清爽爽地站在这里,唯有背后的影子隐匿在暗处,蛰伏着、没动作。
又是这种摸不透的讨厌感觉,应止玥嘲他:“看来你很自豪。”
“没有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自然是我的错。”陆雪殊眼皮眨也不眨,浓睫垂落下淡淡阴影,眼眸一错不错地看向她。
他说:“我是姑姑的人,自然只能被您一个人弄伤。”
夜雨无声无息侵过枝木古树,冰凉的清新中掺杂着植物死去的香气。在大小姐我行我素的骄纵一生中,她不吃软也不吃硬,还是头一次觉得自己没了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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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软硬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