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阵阵,纸钱翩飞。
应止玥气得要发疯,她几乎快带着冷笑了:“陆雪殊,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如果说全场只有一个真的榉木人偶,其他的全都是假扮的话,应止玥毫不怀疑,陆雪殊必定是唯一的木偶。
旁白音出了故障一样,毫不停歇地重复相同的话,应止玥的耳朵都快被“亲”字给磨烂了。
陆雪殊面色雪白,很显然被这鬼域折腾得不轻,原本淡粉色的唇瓣极度苍白,发丝被冷汗黏在额角,眼神都带着点湿漉漉的委屈:“我不。”
一时之间,嘈嘈切切的吵闹声一停,别说木偶人张大了嘴巴,连旁白音都卡壳了一下。虽然是在鬼域中,可是这背景到底是个喜堂,刚才拿着人脑壳当埙吹的乐师也停了下来。一时之间,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但是,这时候应止玥已经不在意什么鬼域不鬼域的了。
她木着一张脸,“所以,你拒绝亲我?”
这话才一昌出口不觉得什么,应止玥是没思考,直接顺着他的话往下接。
陆雪殊轻轻点了点头。
他点了点头。
他居然点了头!
他这个混账小白脸居然还敢点头?!
应止玥经历了这么多糟心事,本来也只是强行按捺住怒气,再看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这怒气简直是几何式增长,就差要直接燎原了。
她咬牙切齿:“陆雪殊,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应止玥自己可都没说委屈呢,在遇到之前的哑巴侍女小姝之前,她可从来都不会和人亲密接触,连范老爷用过的茶盏都要隔着个帕子拿,也不怪还有人传应家的大小姐性子孤僻,还说她可能厌男。
别的不说,就算应止玥的那群裙下之臣,最狂妄的幻想也就是握一下她的手,从冒乐抱一下小道士,对方就直接喜滋滋地为她破了道门律法这点就可以看出来。
接吻?不说应止玥之前就没怎么仔细考虑过成婚的事情,就算她真的有了丈夫,怕是都不愿意和对方做嘴贴嘴这么亲密的举动。
要不是因为于昌氏脑子有洞,非要围观别人亲嘴,不亲就算违反规则,她会心软地让他这么僭越?
应止玥自己心里那道坎还没过,刚才咬着牙点头的时候,可以说是做了一番极其激烈的心理斗争,最后实在是不忍心看到这挺漂亮的小白脸被活活痛死,这才牺牲了自己的嘴巴想让他通关。
可他居然拒绝了?
他、拒、绝、了!
谁给他的胆子!!
被拒绝的愤怒暂时性压倒了一切,应止玥眼睛里的火苗比火盆烧得还旺盛。这样的焦怒目光,陆雪殊自然不可能没发现,他微微垂了头,委屈巴巴的样子,活像是狐狸犬的绒毛沾了水,在那里一抖一抖的:“姑姑虽然好看,可我不是随便的人。”
“我的身体和灵魂,都是要留给……”
应止玥不想再听他放屁,便是再看她不爽的人也要承认,她是个认准目标后就极为专注的人,撞到南墙是要把墙给直接轰开的大小姐。而现在,她的目标已经不是脱离鬼域,找到于昌氏破阵,而是她从前想都没想过的接吻事宜。
“你少说废话。”应止玥道,“不然的话你要怎么办,因为要保留你贞洁的身体,彻底死在这里是吗?”
陆雪殊没说话,可看样子是默认了,正在应止玥想直接开骂的时候,他幽幽地开了口:“毕竟,我对姑姑也算不上什么。今天一过,您怕是会把这件事彻底忘了吧。”
不忘怎么办,难道还要把唇印裱起来贴在屏风上每天观瞻吗?
应止玥确实是这么想的,也没觉得有什么错,然而此时被他亮晶晶的眸子一盯,她竟然还真有点负心汉的错觉。
啧,好烦啊。
她叹了口气道:“我不会忘的,这总行了吧?”
然而,陆雪殊并不是很相信,怀疑道:“姑姑的意思是,会对我负责?”
“负负负。”应止玥极度不耐烦,从来没见过这么啰嗦的人,只敷衍道,“我负责还不行吗?”
行事作风极度人渣,范老爷这种渣中之王见到她也要叫祖宗。
不过,大小姐的忍耐也到了阈值上限,如果陆雪殊还磨磨蹭蹭,她估计就直接撒手不管,爱怎么样怎么样。
然而陆雪殊没再问了,他身上那种似花非木的清新雨汽弥散开,透过红色的绸缎向里渗,挑开盖头的手指修长干净,瞬时间全世界的红色都远去,炭火无声烧着,纸钱的碎末悠悠打着转。
不过应止玥这时候并没有察觉到,因为有本只当做是细微末节的小事,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沁着无根水的林叶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凉的。
陆雪殊压轻的声音回荡在乱摇的珠饰旁,带着层薄薄的笑意,氤氲在一触即离的交接光影下。
“姑姑说过的话,我可是会牢牢记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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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止玥没说话,闷着头向前走,身后缀着个唇角含笑的小白脸,脚步压得不远不近。
刚才在于府成亲的时候,应止玥是因为大小姐脾性发作,压根没受过这种窝囊气,这才做出了从来都没想过的惊人举动。
可是等他们后来起身,并没有进入于府的洞房,而是场景一换,变成了乡下的田园小路。
独白音似乎终于满意了,声音也变得舒缓起来。
【我小的时候,曾经住在乡下,最喜欢偷偷去河里捉鱼吃。现在想起来,可真丢人。】
应止玥之前在凉菜铺主那里就听说过,昌家虽然清傲,但是最不屑孔方和阿堵物。
换句话说,很穷。
可还生了很多孩子。
像是昌十四这种不值钱的姑娘家,更是早早的被放养,小时候做过屠户女儿的邻居,与朱朱分别后,也在乡下田间度过了漫长的时间。
想来,这里就是昌十四曾住的地方。草木翠绿,鸟鸣清脆,浅色的湖泊荡漾出湖影,不时有金黄的鲤鱼越出水面,鱼尾荡出的水花都快飘到远山上。
只是,变个位置,应止玥也有点回过味了。
陆雪殊不亲就不亲,谁稀罕啊!她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简直是活生生吃了个大亏,偏偏这亏还是她自己咽下去的,连埋怨都找不到人怨。
以恋爱脑为生的僵尸看到她都要呸一口:“呕,死要面子活受罪!”
作为业界小白脸,陆雪殊洞察别人的情绪不一定行,对应止玥的关注倒是一等一,敏锐道;“姑姑是后悔了吗?”
应止玥下意识反驳他:“怎么可能?我自己做过的事情,可一件都没后悔过。”
“那就好。”陆雪殊也不纠缠,还是那副青涩懵懂的样子,直接挑明了道,“我还以为姑姑是不打算对我负责了。”
就算真的是这么想,应止玥也不可能承认,她为了表示自己所言非虚,还踮起脚拍了拍他的头,跟给狗撸毛似的:“自然不会,怎么说,你也是……”
应止玥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挑了个中性一点的用词:“我的人。”
——是我的人,自然会对你负责。
说完,她也不想再纠缠这桩糊涂官司,指了指前面:“这应该就是昌十四童年时常在的地方,可后面全是坡,这小姑娘为了捉个鱼还需要天天爬山吗?”
鞋子都要粘上泥巴了。这可和她印象中迂腐守礼的于昌氏不一样。
却没留意,唇角含着两个甜蜜酒窝的少年视线微垂,漆黑眼瞳氤氲一瞬,辨不明的情绪转瞬即逝,复又露出单纯的笑,脱下鞋履,赤足站在碎石板路上,“没事的,姑姑踩在我的鞋上,就不怕弄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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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昌十四的少女生活很愉快,说的难听一些就是普普通通,只是最寻常的小姑娘会做的事情。
猫着腰从山上溜下来,在河里拍打水花的时候,比游鱼还要灵动敏捷,有时候袖子里还会塞着甜糕,等到发现被水彻底泡坏的时候,连懊恼都来不及,只能哀叫:“这可是我等了整整两周的绿豆糕,还要寄给朱朱呢!”
昌十四还很会捉鱼,红的白的,最喜欢捉的是一种肥大的鲤鱼,她就地和其他的小伙伴们架开一口没人要的锅。脸蛋被碳灰染得黑黢黢的,但是也不去管,只是呼呼着去吹碳火。直到乳白色的鲫鱼汤散发出香气,昌十四连去捉蜻蜓的小伙伴都不去管,直接伸出手去撕鲫鱼肉,又“呼哧”“呼哧”地吹气,看着都觉得香。
等看到鱼塘的主人来了,锅一丢,又“嗷嗷嗷”地叫唤着跑远了。
总而言之,就是最寻常的小姑娘的童年。在见到死后的于昌氏前,应止玥应该也在京城见过昌十四,但并没有很清晰的印象。因为昌家的十几个小姐全都穿着粗衣粗袜,在昌御史身后一字排开,垂着脸不说话,表情木然,连榉木人偶都比她们有活气。
应止玥实在没办法,将眼前窜上树的昌十四和之后成为于夫人的于昌氏当成一个人。
独白音也一直没响起,就好像记忆的主人也遗忘了这个角落。
应止玥静静地在那看了一会儿,直到夕阳的光轻柔地播撒下来,淋得水面也像层金色的缎子,这才微微别过头去,有点恍惚的神色,半天才笑道:“我都快忘了,这里其实是鬼域。”
她也真不和陆雪殊客气,直接踩在他的鞋履上,走了这么多的山路,她自己的鞋袜纤尘不染,陆雪殊的脚踝本该被嶙峋怪石刮出血痕,可是这么半天连处印子都没有。
陆雪殊没说话,只乖巧地半蹲在她面前,仰着头看她,眼睛比夜空的星子还要亮,“等回去了,我给姑姑做鲫鱼汤喝。”
“就你?”应止玥嗤笑一声,显然不相信陆雪殊说的,可还是没忍住撸毛的诱惑,胡乱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还是先活着出去再说吧。”
所以这里再漂亮,到底也只是噩梦的前序。
昌十四在乡下疯玩得很开心,虽然没什么大家小姐的样子,可却是个健康活泼的小姑娘。但是,鱼抓多了,总有湿掉鞋子的一天。
这个下午,昌十四和往常一样,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个糖块,塞到嘴里,流畅地将外衫扔到湖边,刚想要俯身进到河里去,后面却传来一声惊讶的“唷”,“这不是清正严明的昌御史家的嫡女吗?没想到,昌小姐兴致这么好啊。”
乡下流言蜚语疯长,很快的,就传出昌御史表面上清廉刚毅,最重礼法,结果家里养的嫡小姐却是野姑娘,旁边有露着个腚的小子也不在乎,还跟着一起去河里摸鱼,真是一点小姑娘的样子都没有。
有个老头嘴里叼着他孙女亲手卷的烟卷,点一根,搁在旁边燃一根,不屑地啐了一口:“小小年纪就这么会勾引爷们,不要脸。”
他还想再啐几口,可唾沫星子还没出来,门牙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石子给打掉了半颗。他既惊且怒,豁着牙看向村头的榉树,“哪个孙子干的?”到了他这个年纪,牙比腿都珍贵。反正平时有孙女孙媳伺候,他出行都不需要用脚,全靠她们推着。但是牙可就不一样了,他虽是个村头懒汉,可再怎么懒惰,吃的东西总要自己嚼,总不能让别人喂到他嘴巴里吧?
可是,榉树枝叶繁茂,风吹过底下嶙峋的影子,又哪里有什么人影呢?
他吞了口唾沫,身边其他的老头子丝毫不仗义,刚才跟着他笑得很开心,可是遇到这种玄幻的事情,早就一屁股跑得没了影子。
老头烟也不抽了,战战兢兢地爬起身,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往家跑,中途还被自己拌了一跤。
陆雪殊看向身边拍着手的美人,有些惊讶:“没想到,姑姑用石子投人也能投得这么准。”
正中靶心,还是二连击,两颗大门牙一颗都没放过。
她扬眉一笑,很不谦虚:“那是。”
应止玥这次可不是在规则的边缘大鹏展翅、反复试探,而是直接攻击了鬼域里的人,本来还以为这次会受到更加剧烈的攻击,但是却只是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应止玥若有所思,抬头看了眼夜空下的乡镇。
天空万里无云,也没有什么遮盖物,村口的大狗叫得很响亮,驼着腰打哈欠向家行的人也都很真实。虽然这里的榉树漫山遍野,可他们并不是榉木人偶,只是生活在乡镇里普普通通的村民。
那到底是为什么,朱朱印象里活泼调皮的昌十四,最后会变成于昌氏?
刚开始,只是乡下里没事干的碎嘴老头子议论了几句,可很快的,流言越传越离谱,很快就变成昌十四是个朝三暮四,十岁不到就勾引男人的贱种,还害得一生清廉的昌御史被狠狠斥责了一番。
昌十四刚开始还没觉得什么,她年纪小,之前家里人也偏疼她,撒撒娇就都过去了。可是这次不一样,长辈说“牵连了父亲的仕途。”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词汇量有限,说来说去就是这些,应止玥不知道从范老爷嘴巴里听过多少次这样的话,连反驳都懒得。难道不是他后院的妻妾太多,养不起了才送到乡下来的吗?
这些长辈又说,昌十四毫无教养,一点都不像是昌御史这样清廉的才子生出的孩子。
应止玥本来因为困倦打了个哈欠,听到这话,不由得奇道:“男人能生孩子?这确实是第一次听说,看来昌御史果然有几分才能在。”
冷风簌簌,铺天盖地的雪花席卷而来,淡淡的阴气覆盖在身上。
一直消失的旁白音蓦然出现,像是被她触怒,不满至极地开了口。
【小时候不懂事,可是后来才明白,父亲都是为我好的。】
就是在这个瞬间,眼前景色一花。再一睁眼,应止玥从旁观者的角色再次变成了昌十四,被压着跪倒在寒风呼啸的祠堂里,而陆雪殊又是不知道被送到了哪里。
小孩子不懂什么是仕途,只是想赶紧道完歉出去玩,可一向慈眉善目的父亲却沉了面色,冷肃道:“都怪我们从前太纵容你,一个小丫头,却一点姑娘的样子都没有,给我们昌家丢尽了脸。果真是欠教训!”
这一年,村里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水面上早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连枯草都见不到踪影。可是这样的苦寒天气里,昌十四被浸到冷冰冰的河水里,打出个哆嗦都要冒寒气。这还不算完,平时对她温柔慈霭的长辈还令侍卫在旁边看着,一旦她有受不了要往岸上冒头的动向,就要命人再次狠狠地把她压下去,活生生地冻上一夜。
现在就是对待死刑犯,也不会这么严苛。
应止玥泡在冰河里,大概猜出了于昌氏的意思,就是要让她体验一遍昌十四曾经经历过的所有苦难。去河里抓鱼这种开心的事情就不必了,大冬天搁在河水里泡一泡则是很有必要的。
她从冰凉的死水里摊开手掌心,原本被五刑玉淬炼的黑色指甲只剩下半颗,其他的都恢复成原本的颜色。指尖细长白皙,触之冰凉,却不见丝毫的冻伤或者皱缩。
岸上的昌老爷穿着个大皮袄,可还是冻得哆哆嗦嗦的,中气不是很足地教训道:“你不是喜欢去河里玩吗,这次让你玩个够!”
应止玥:“……”
她偏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等他因为眼睛瞪得太久,终于受不住闭目养神的时候,才犹豫着道:“……谢谢?”
昌御史:“……”
于昌氏怕是忘记了,应止玥做人的时候本就厌热喜寒,更不用说她现在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变成了一个鬼,怎么可能会怕这种阴气森森的河啊。
简直是大补好吗,没看到她原来残缺的指甲都快恢复一片了吗?
美人“梦冷蘅芜”,灌溉营养液 12022-09-21 19:40:15
谢谢你这么好看,还愿意给我灌溉营养液呀,祝愿美人万事如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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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糊涂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