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之随意穿了件素色的旧衣裳,头上绾了两个结鬟,看起来温温懦懦,真像个温柔似水的小丫头。白涧冰倒是刻意盥洗了一番,刮去胡髭,将墨发整齐束起,横贯一只玉莲发冠,当真是鬓若刀裁,目若寒星。秀挺的身形若孤松独立,自有种浑然天成的贵气。
两人从驿馆出来,按着打听好的路线,穿过几道街巷,过了辐辏云集的闹市,来到城南一家高门府第外。远远看见朱红大门上,两个大铜环,擦的锃光雪亮,门上横着一块黑漆大匾,写了“凉州衙”三个斗大的金字。
白涧冰屈指敲开门,递上名刺。开门的小厮见他衣饰华贵,谈吐不凡,不敢轻易怠慢,赶紧去里面禀报。
不一会儿,只听得个洪亮的笑声,白涧冰知道是凉州刺史元弼亲自出来。只见那人容光焕发,精神矍铄,穿了一身紫荷色的交领长袍,一缕长长的白须飘在胸前。
元弼笑着上前,交手一揖:“白公子大驾光临,下官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白涧冰微一欠身,淡笑道:“不敢有劳元大人,本人此来是奉玉真公主之命,送上修书一封。”
元弼听了受宠若惊,忙道:“公子里边请。”
引着他们一路穿花拂柳,来到正堂。元弼命婢子上茶,各自在堂前坐定,白涧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交给他,又慢慢拍了拍手。
萤之捧着朱漆托盘走来,白涧冰掀开上面盖的红巾,下面是一柄羊脂玉如意,光泽透亮,白璧无瑕。
元弼一眼望过去,禁不住怦然心动,他也是个爱玉之人,自然知道这东西价值连城,不下千金,连忙摇手道:“这可太贵重了,下官万万消受不起。”
白涧冰笑道:“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请元大人笑纳。”
两人闲聊了些朝中政事,等火候差不多了,白涧冰故意问道:“听说元大人还有一位公子,才貌双全,本人想结识一下,可否请令郎出来?”
元弼一听他提儿子,顿时摇了摇头,叹气道:“哎,不提也罢。”
闻听此言,白涧冰和萤之交换了个眼神,追问道:“元大人何故叹息?难道令郎……”
元弼愁眉紧锁,良久方道:“犬子突然患了怪病,不知什么原因,整日神思恍惚,胡言乱语。说是疯病吧,却又不像,找了几个大夫都给吓跑了。”
“可否让我见一见令郎?”白涧冰道。
元弼不知他的用意,只好将两人引到后楼的卧房中,绕过屏风,迎头就见一副螺钿牙床,四周垂挂着烟罗帐子,元鹤生就躺在榻上。
白涧冰掀开帐子,只见他双目凹陷,形容枯槁,原本明莹如玉的面孔,此时病气奄奄,仿佛被层浓稠如浊的雾气所笼罩,竟露出几分下世的光景来。
“令郎是何时有的这症状?”
“哎,快有半年了。”元夫人沾了沾眼角,“请遍了城里的大夫,都说瞧不出什么病因,有个术士说不像是病,倒像是什么浊物作祟……”
白涧冰微微颔首:“不错,瞧这样子是有精怪缠住令郎了。”
元弼一听大惊失色:“这……这如何是好?”
元夫人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白公子,求你救救他,老身给你磕头了!”
白涧冰扶起她道:“在下没有这个本事,不过我这个丫鬟,却学过道法,深谙岐黄驱妖之术,既然夫人开口,就姑且让她试试。”
说着,他回头看了萤之一眼。萤之屈膝行礼,淡淡道:“夫人不必着急,让我来看看公子。”
她探手解开元公子的衣领,只见他锁骨上赫然有一排淤紫齿痕,从脖颈蔓延到耳后。那排压印很奇怪,密密麻麻扎在动脉上,想必被吸食了不少精血。
“啊……”睡梦中的元公子突然惊恐尖叫,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挠,极力想把什么推开,嘴里还含混不清喊着:“走开,你这庸医!我没病!”
直到他喊累了,才浑浑噩噩睡去。萤之在旁冷眼观望,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暗想:是什么妖怪如此大胆,连官府衙门都敢进?
“姑娘可有什么办法,救犬子一命?”元弼急声道。
萤之想了想,说:“元大人别急,现在还不是除妖的时候,须等到十五的月圆之夜,那妖物才会出来。”
元弼点点头:“好,下官这就让人把西院收拾出来,委屈白公子和姑娘先住下。”
萤之想到崔灵符他们还在驿馆里,于是道:“大人,凭我一人之力,恐怕对付不了那妖物。奴婢还有几位朋友,也会岐黄之术,能否让他们也进府?”
元弼满口答应:“好,西院有十几间上房,够住了。”
他当即命人去驿馆,把崔灵符等人接进府来。到了府中,萤之把薛玉釉叫到房里,将元公子被精怪缠住之事,悄悄和她说了。
薛玉釉一听也惊慌失措,哭道:“哪怎么办?郡主,求你救救元郎。”
萤之安慰道:“放心吧,我自有办法。”
在元府中安然住下,元弼夫妇自是感激涕零,如搬到救星一般,每天命灶房杀鸡烹羊,奉上美酒盛馔招待他们。
崔灵符一看元府的伙食这么好,笑着说:“早知道元老头这么好客,咱们就早点搬来,省得在驿馆受罪。”杨六郎却心事重重,根本无暇理会,眼看着薛玉釉要和元公子重逢,他心里自然不甚痛快。
七天之后,就是四月十五,月圆之夜。
白天下了一场雨,到了傍晚,转眼云散雨收。萤之命人在院中设下香坛,再准备三畜祭酒,宰鸡沥血,将鸡毛粘在门窗上,用鸡冠血在黄纸上写下符咒。
众人第一次见她开坛做法,都有些好奇。只见她含了一口酒,喷过符纸,口中叨念有词,符纸瞬息间就化为灰烬。
“好了,把这些符灰洒在公子床帐周围,待到今夜,看那妖物现形。”元弼连连答应,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萤之还特意吩咐,一切都如常照旧,只留小厮守在房门外,听见动静就及时禀报。
眼看着天渐渐黑了,夜半时分,小厮靠着房门直打哈欠,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
朦胧中,忽然一阵阴风吹过,一个窈窕的身影蹈风而来。
那美貌女子穿墙而过,走到床榻边,凝视着帐中人。元公子也似乎有了觉察,挣扎着坐起身来,茫然地唤道:“青姬,是你吗?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女子帮他擦去额上的汗水,神情中有了怜惜的温存,良久道:“鹤生,这是何苦?你我人妖殊途,这样下去只会害了你。”
元鹤生一把搂住她,黯然道:“青姬,这些日子你到哪去了?为什么不回来?你……心里,究竟有没有过我?”
女子幽幽然别过脸去,没有回应。
元鹤生喘息着,声音沮丧彻骨:“青姬,我再也不要受这折磨了,离开了你,我生不如死!”冷月映出他脸上两道蜿蜒泪痕,忽然急声道,“我就去跟我爹说,让他成全我们,好不好?”
他说着,气息已有些虚乱,双颊泛起病态的潮红,伏在床上喘息不止。
青姬抚着他的背道:“你先别急,安心把病养好。实不相瞒,我是蛇妖所化,若与人结合,只会折人寿数。你如今病已入少阴,毒性走蹿,长此以往便会毒发身亡。元郎,我不忍心看着你死!”
元鹤生抱紧了他,心中涌起不顾一切的念头,黯然道:“你后悔了是不是?可我没悔过,我这一生虽短,却只在遇上你的日子真正快活过。青姬,我们一起逃吧,天涯海角,生生死死,都不分离!”
青姬的唇颤动着,只觉有泪簌簌地打在她脸上。她正想张口,突然听见门锁“咣”的一声,如洪钟般嘹亮,床帐四周发出耀眼的红光。
她先是愕然,紧接着感到地面愈来愈剧烈的震动,虚空中有无数无形的刀刃剖来,她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动也不能动。
“妖孽,还不快快现形!”虚空中一声清叱,如五岳压顶而来。
青姬蓦然回头,无比惊骇地盯着元鹤生,看他的目光一时雪亮,一时慌恐:“元郎,你……你好毒的心肠!竟与他们合谋害我!”
元鹤生也吓愣了,用力地摇头:“不,不是我,是他们趁我睡熟了——”
话音未落,青姬已经拼力挣脱他,狠狠一拂袖,跃然而起。
她力道极大,元鹤生被甩跌出老远,腰撞在床壁上,血沫喷吐而出。藏在墙角的小厮失声大叫:“公子!你没事吧?”
元鹤生瞪着他,浑身还在发抖,半晌说了句:“你们害死她了!”
青姬已经一脚踢开窗扇,跃身而出,庭外人声喧嚷,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几个元家男丁合身扑上,臂儿粗的铁链子套住她纤细的手腕,几番围绕,将她困了个结结实实。
元弼端着一盆黑狗血,兜头泼到她脸上,霎那间她那温柔秀美的面庞污血横流,如阿鼻地狱归来的厉鬼,狰狞无比。
“你这不要脸的妖精,竟然敢诱引我儿子!”元夫人叫骂不休,家丁们也各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青姬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勾了一下,似是淡淡嘲讽,蔑然道:“凭你们几个,也想困住我?”
她轻轻一抖,不费吹灰之力,缚在身上的铁链就溃然崩裂,振袖一拂,四周狂风大起,气劲迸发爆裂,周围的人在惊骇中震得飞起数丈,纷纷跌得老远。
元弼一看她杀气满面的走来,吓得大叫:“来人啊,李姑娘救我!”
元鹤生听见呼救声,挣开小厮的手,奔了出来。他跌跌撞撞跑到庭中,横身挡住元弼,眼中尽是哀求之色:“青姬,你不能杀他,那是我爹啊!”
话未说完,元弼气得抡起手给了他一巴掌,喝道:“不知廉耻的东西,亏你还读书识字,竟然和这妖精苟且,丢尽祖宗的脸面。呸!我元家没有你这个儿子,元家的祖坟也容不得你!”
元鹤生本就虚弱,刚才那一撞,已是肺腑俱裂,此时瘫在地上,口唇微微颤动着。
青姬远远看着他,眼中的恨意终究黯淡下去,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怜悯。她心中明白,与他一开始就走投无路了,可在这绝境之时,却生出强烈的不甘。
身边叫嚷声响成一片,更多家丁涌进来,有人提着灯笼,有人举着火把,将这院中照的雪亮。耳畔传来元鹤生虚弱的声音:“快走,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快走呀!”
那声音转瞬就被众人的呼喊掩住了,青姬忍不住回头,见他瘫伏在地上,脸色惨白。
“妖孽,你往哪里逃?”萤之从天而降,拦住她的去路。
青姬踉跄着后退,萤之看一击不中,又捏了诀。青姬被激怒了,突然从腰间拔出长剑,唰唰唰连刺七八下,快劈快削,奇招陡变,根本不给对方缓冲的余地。
萤之前扑后倾,左趋右避,直如寒光般游梭似电,让人头晕目眩。青姬一剑砍来,“嗤”的一声响,一下刺透了萤之的衣襟,削去她半臂袖子。
“郡主小心!”崔灵符吓得大叫。
萤之拔剑出鞘:“妖孽,你适从何来?我观你道行,至少有百余年了吧,为何不思修仙,要祸害凡人?”
青姬冷笑一声,面上勃然变色:“我与元郎两情绸缪,合则聚,不合则散,哪轮到你们这些外人多嘴?”
萤之笑道:“你害元鹤生险些丧命,还敢说两情绸缪?你当初迷惑他时,不是为了在床第间吸食元气,摄血以供修炼?”
这一句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刹那,连元鹤生也愣住了。他浑身一颤,喃喃自语道:“不,不会的,我和青姬是真心相爱,她不会害我!”
青姬冲过去扶住他虚弱的身子,焦急地辩道:“你别信那女子的疯话,我对你的真心,胜于这世上任何人。我原本是有心试探你,可后来我就明白了,这段孽缘逃不掉的……”
元鹤生眼中尽是质疑之色,费了好大的力气,方才艰难地说:“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为了吸食我的元气?”
“贱人!”元弼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咒骂,众人也嗡嗡地议论。
青姬看着他嗫嚅片刻,紧紧握住他的手:“元郎,我们走吧,再不管旁人的眼光,我带你去洗毒,一定有法子的。”
元鹤生不由笑了起来,笑得呛出眼泪:“我的死是我咎由自取,纵是有什么累世孽债,我这条命都偿还给你。你走吧,永世不要再相见。”
青姬只当他是赌气,仍恳求道:“你别任性,那些郎中大夫都救不了你,只有我……”
元鹤生用力挣脱开她,连声音都嘶哑了:“你滚!给我滚!”
青姬骤然退后,脸色煞白如死,只觉得心猛地在腔子里僵住了,她喘息着慢慢平静下来,转身就迈出数步。
萤之一剑刺来,她竟然避也不避,剑尖毫不费力地刺透肩胛骨,鲜血直流。
“爹!”元鹤生扑到元弼脚边,一把拔出匕首,抵在自己颌下说:“你们若敢动她,我就立刻自尽。”
元弼无可奈何地挥挥手:“放了她吧。”又回身骂道,“作孽啊,我元家在哪儿招的报应,养出你这个蠢货,你想寻死觅活,也尽由你去,祖宗的脸都丢光了。”
在一片呼喝喧嚷声中,萤之撤出剑来,青姬心知再无转圜的指望,竟然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