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少君

元鹤生望着那袭青衣飘然远去,目光渐渐黯然,只觉心力交瘁。

他木然坐在地上,微煦的风吹着他的衣裾,从指缝间穿过。不知坐了多久,朦胧间背后传来脚步声响。

是苏玉釉。

她低声问:“元公子,你还记得我么?”

元鹤生回过头,虚弱的目中有些迷惘。薛玉釉拢裙子坐下,轻声对他说:“我是薛玉釉,吏部侍郎薛彦之的女儿,咱们两个,以前定过亲的。”

元鹤生微微一愕,扯了下嘴角,却没有笑意。

薛玉釉不等他开口,就继续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凉州?我阿父在狱中自尽后,全家被抄斩,只有我一人流落在外,后来被人贩子拐走,带到了陇州,幸亏碰上好心人,将我救下来。”

“那你后来……”元鹤生忍不住问道。

薛玉釉将散发别到耳后:“我那时满心都是你,就发誓要到凉州来,亲口问你一句,当初的婚约还算不算数。直到……”她喉咙窒了下,声音艰涩,“直到今晚,亲眼看见你和青姬这般痴缠,才发现原来自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

元鹤生叹了口气:“对不起,薛姑娘,我如今心里只有青姬。”

薛玉釉点点头:“你能亲口告诉我实情,我也知足了,这趟凉州就没算白来。”

元鹤生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薛玉釉抢先道:“元公子放心,我不会纠缠你,夜深了,你多保重。”她声音轻柔,却像针一样刺入元鹤生心中,他喉头抽紧,什么也说不出。

薛玉釉转过身,一口气跑到西院,迎面正碰上崔灵符和杨六郎。

“薛姑娘,你怎么了?”杨六郎叫了一声,薛玉釉捂着脸,头也不回的奔回自己房中。杨六郎抬脚要追,崔灵符却拽住他袖子:“算了,人家今日心情不好,你就别去添堵了。”

薛玉釉回到房中,默然躺到床榻上,用被子蒙着头,一个人缩在里面流泪。浑浑噩噩地哭了一阵,听见门“吱呀”开了,那脚步声不用猜也知道是萤之。

“玉釉。”萤之唤了声,拉开她蒙头的被子,看见薛玉釉泪流满面的样子,禁不住安慰道:“别哭了,事已至此,你还是看开些吧。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你这么美貌聪慧,会有一个相配的人出现的。”

薛玉釉扑到她怀里,放声恸哭,她千里迢迢一路追到凉州,只为了看心上人一眼,没想到却换来这样的结局。萤之看着玉釉痛苦的样子,突然想起玉真公主在骊山汤泉宫对她说的那句话:“情在眼中皆是虚妄,人一旦懂了情,就会活得很痛苦。姑母是过来人,希望你永远都不懂。”

萤之素来看淡七情六欲,但今日之事,却让她觉着,无论是薛玉釉、元鹤生,还是青姬,他们三人似乎都没有错,谴责谁都不应该。正如青姬所说,她与元鹤生两情绸缪,合则聚,不合则散,哪轮到外人多嘴。

听着薛玉釉啜泣的哭声,萤之低低叹了口气。

却说青姬受了伤,往城南方向奔去,一路所行之处都极是偏僻,夜雾幽途,岑寂涧壑。她的身形快如鬼魅,风驰电掣般,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奔出了二百多里。

然而她肩上伤的重,跑不了多久,就停下来,举目四顾,原来到了凉州城以南的乌鞘岭。彼时圆月高悬,寒光泼天,一片清辉冷彻。

她支撑着身体,沿着残垣断壁的汉长城走了一段路,步履踉跄。忽然看到前面有条溪流,溪水边倒映着一个身形颀长的影子。

那人站在月下,风姿特秀,萧萧皎然,俄若玉山将崩。

青姬认出了熟悉的背影,吓得一哆嗦,不禁心胆俱裂,扑通跪了下去:“不知少君驾临,属下罪该万死……”

男子转过身来,半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眉心淡金色的火焰印记,在暗夜中流光微烁,平添了几分邪气,赫然竟是白涧冰。

“青姬,你好大的胆子。”白涧冰冷冷凝视着她,声音亦没有一丝温度,“本座让你设法迷惑元弼,你竟然与他儿子勾搭到一起,还有了孽种。你说,是你自己动手,还是让本座亲自动手?”

青姬捂住肚子,腹中已有了胎动。去年元宵之时,她和元鹤生在罗什寺一见钟情,抛开人妖殊途,结下这段孽缘来。她常趁着夜色来,又赶天明去,未尝没有后悔过,可情渐已深,终究不能割舍。

青姬向前膝行两步,哭着扯住他袖子:“少君,求你饶了我的孩子,青姬发誓,从今以后绝不见元鹤生!”

白涧冰一把拂开她,冷道:“本座早就告诫过你,人妖殊途,若是产生私情,违背天道伦常必遭天谴。你明知道,会有这一天,却不肯收敛,贪恋人间虚情,真是愚蠢至极!”

青姬仰起头,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笑道:“少君断情绝爱,一心只慕天道,我却不想超拔成仙。天道无情,若是没有心爱之人,纵然寿与天齐又有什么意思?”

白涧冰胸中血气逆涌上来,举起左掌,就要击落。

“少君手下留情!”一个乌衣男子翩然降落,急声叫道。白涧冰的手掌停在半空中,迟迟不能击下。

“黑蜥,连你也要忤逆本座?”

“不敢。”乌衣男子纳头伏拜,双膝跪地道,“青姬只是一时糊涂,求少君给她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白涧冰神色稍霁,突然间转过身来,说道:“好,青姬,你背叛妖族,欺瞒本座,与凡人私通,暗结珠胎,这一切本座都不计较,只消你去做两件事,就饶你不死。”

青姬闻言抬头:“少君但请吩咐,属下自当尽心竭力,遵嘱奉命!”

白涧冰道:“第一,本座要你杀了元弼,使凉州大乱!”

青姬甚是惶恐,摇了摇头:“不……他是元郎的亲爹,少君为何要杀他?”

白涧冰道:“李唐皇室游猎无度,肆意捕杀我妖族之众。当年李世民去太华山打猎,正遇上我母妃渡雷劫,他不听魏征谏阻,射杀了我母妃,将她的皮毛剥下来做狐裘。那李世民不知悔改,还颠倒黑白,写下一首《出猎》诗,将残害我族说成是‘为民除害’!”

青姬和黑蜥互相对望一眼,听得大为惊愕:“既然少君与李唐皇室仇深似海,还为何要留在玉真公主身边,为她筹谋?”

白涧冰低低笑了两声,骤然止住,他渺淡似烟尘的声音道:“正因为仇深似海,才要如此。这些年本座含垢忍辱,潜伏在她身边数载,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颠覆李唐的江山社稷。而如今,这个机会终于等来了。”

青姬颤抖着双唇:“所以……少君让我杀了元弼,就是为了扰乱凉州?”

白涧冰敛容道:“不错,元弼此人虽然贪鄙,对李唐皇室倒极忠,有他在,河西的胡骑就踏不过玉门关。”他伸手托起青姬的下颌,深深看进她眼里,“本座可以容许元鹤生活着,元弼却必须死。”

青姬有些发怵,颤声问:“那另一件事,是什么?”

白涧冰收回手,侧过身道:“本座要你去打探上清珠的下落。”

“上清珠不是在少君手中吗?”黑蜥诧然问。

白涧冰摇了摇头:“有人冒充本座盗珠,刻意幻化成本座的样貌,恐是为了掩人耳目。”

黑蜥吃了一惊:“何人如此大胆,可是……少君的仇家所为?”

白涧冰嘘了口气,皱眉道:“别问了,你们两个分头去打探上清珠的消息,一旦有蛛丝马迹,立刻来给本座回报。”

“遵命!”两人齐声应答。白涧冰看了青姬一眼,从袖中掏出粒蚕豆大小的红丸,伸到她面前:“把它吃了。”

青姬不敢违逆,将那红丸纳入口中,还没来得及吞咽,红丸就自行滑了下去。须臾后,腹中骤然传来绞痛,她瘫倒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痉挛,一脉细血蜿蜒流出,从裙底扩散开来。

“少君……你给我……吃了什么?”

月影西斜,斑驳的光亮掠过白涧冰的眉宇,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游移不定:“这颗零香丸,是寒气凝结而成,有毁胎之效。你在万妖宫多年,应该知道,人妖之间不能生子,畸胎寄生在身上,会蚕噬你的血魄和元阳,孕满之日就是你的死期。不要恨本座,这么做,也是为了救你。”

青姬蜷缩在地上,紧咬着柔唇,脸色煞白:“青姬……多谢少君赐药……”说完,她眼一闭,就昏厥过去。

“把她带回万妖宫,调养几日。”白涧冰对黑蜥抛下这句话,摇身一遁,消失在茫茫夜雾中。

次日天明,元弼刚起身,就听见一阵焦急的拍门声,他打开门,见是小厮叶儿。“何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叶儿哭诉道:“府公,公子昨晚上又咳又吐,折腾了一整夜,咯出的血都是黑的。”

元夫人一听险些晕过去,号啕哭道:“老爷,你快想想法子。”

元弼气得跺脚:“他与那妖孽苟且,惹得一身是病,能有什么法子?”叶儿在旁提醒:“府公,不妨去问问李姑娘,她定能医治公子。”

元弼无奈,只能携着夫人到西院来求萤之。萤之陪着薛玉釉长谈了半夜,此时神色疲惫,面上略有些倦容。

“李姑娘,求你发发慈悲,救我儿一命。他虽然糊涂,还罪不至死呀!”元夫人双膝跪地,在她面前磕头如捣蒜。

萤之到底心软,见不得别人行此大礼,连忙将她扶住:“元夫人,我虽会些岐黄之术,可惜学艺不精,令郎的病,不敢保证一定治得好,只能尽力而为。”

元弼听她言外之意已经答应,接口道:“姑娘放心,尽管诊治,便是犬子真有不测,老朽也绝无怨言。”

萤之点点头,随他转入后楼元鹤生的房内。房中帐幕低垂,元鹤生闭目躺在榻上,嘴唇乌青,唇边还残留着一丝淡红的血迹。

她在榻边坐下,伸出三指,搭在元鹤生左腕的寸关尺,静默了片刻,只觉脉息薄弱,迟缓无力,竟有些临终的迹象。

“李姑娘,我儿还有救么?”元夫人关切地询问。

萤之沉吟道:“那妖女的毒性极强,已侵入公子肺腑,要想活命,需用银针刺破经脉,将毒血放出,再用‘推血过宫’法疗治。”

元弼满口答应:“好,姑娘下针吧。”

萤之让他把元鹤生从后抱住,取出一根粗长的“蟒针”,刺入元鹤生手指内侧的少商穴、中冲穴、十宣穴等几处要穴,立刻血如泉涌,几道黑线喷了出来。

她伸指点了几下,封住他胸前膻中穴,护住心肺。两掌运起一股蒸气,按住元鹤生丹田,在他肚脐之上如画太极,揉捏三十六次,使心肾之气交流互贯,打通小周天的经络。

经此一番折腾,元鹤生咳嗽了几声,额上浸出蚕豆大的汗珠,面上气色渐渐缓过来,似乎红润了不少。

“好了!好了!”元夫人露出喜色,连声呼唤儿子,“鹤生,你醒一醒!”元鹤生睁开虚弱的双眼,逡巡了一周,喃喃道:“娘,我这是在哪里,还活着么?”

元夫人喜极而泣:“孩子,你自然活着,快别说傻话了。”

萤之想起在那天在崆峒山中毒,白涧冰为自己渡气,便学着他的方法,将元鹤生翻过去,一掌抵住他背心,将真气源源不断渡进体内。片刻后,她收回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元公子身上的妖毒已解,二老不用担心了。”

元弼一听这话,自是千恩万谢,让小厮叶儿送她回房歇息。回到房中,薛玉釉和杨六郎、崔灵符都在等着,一见她就围上来问东问西。萤之坐下来喘了口气,将元鹤生的情况说了遍,薛玉釉听到他平安,心里才算放下。

为救元鹤生虽然费了些功夫,可萤之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心中也油然升起快慰之感。

“咦,白公子呢?”忽然发现白涧冰不在,她不由有些纳闷。

杨六郎道:“昨天晚上捉妖就没见到他,不知去哪里了。”

崔灵符听见她问白涧冰就有些吃醋,阴阳怪气道:“你那情郎呀,一早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鬼鬼祟祟的,别是又施展媚术,勾搭哪个漂亮姑娘……”

话音未落,就听门廊外一阵清琅的笑声,白涧冰悠然走进来,褒衣博带,流云似的大袖直垂到地上,颇有些清隽不胜之态。

“灵符,你又在郡主面前,说我什么坏话?”

崔灵符被逮个正着,面上难堪,嘴巴却很硬:“我说什么了?我夸白郎貌比潘安,才比子建,真是御女高手,在下由衷佩服。”

萤之听他又开始胡说八道,再不阻止,不知又冒出什么新鲜词来。于是沉下脸道:“崔灵符,你又欠打了是不是?”

崔灵符翻了个白眼,扁扁嘴道:“好,我闭嘴,反正郡主看我横竖不如他好呗。”

萤之气极反笑,叹道:“崔灵符,其实你不说话的时候,也算顺眼。就是可惜全身上下,长了这一张破嘴,让人心气不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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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少君是狐妖
连载中简一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