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方津生兴冲冲地来高家。
这是高曼卿的交稿日,他算准了高曼卿出门的时间,在高家前面的巷子口等着。
因为之前被人尾随,高曼卿现在走路总是有些疑神疑鬼,尤其是在这僻静处,少不得要多张望,故而她看到方津生险些吓一跳。
方津生今日下班下得早,穿着褐色条纹棉布长衫,乍一看确实不是医生模样,倒像是个文人。
他习惯性地推了下眼睛,眯了眯眼。
曼卿回过神来,看出来他是方津生,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笑。
“怎么突然这么胆小。”方津生笑道,他抬起胳膊,扬了扬手中的布口袋。
曼卿回忆了一番,想到那日林秉钧也在,心不由得往下沉了沉,终究决定略过不提,而是问方津生道:“许久不见你,怎么突然来了?”
方津生打开手中的布口袋,将一条崭新的红色围巾拿了出来。
“对于你的病我一直过意不去,这是我特意挑来的赔礼,你一定要收下。”
曼卿轻咬嘴唇,手却没有动作,“你已经帮助我许多……”
方津生热切地望着她,“你知道我……”
他顿住,但身子却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了过来。
曼卿没来由心惴惴,她和方津生之间的关系如今有些像下到一半的象棋——日拱一卒,兵和卒隔着楚河汉界遥遥相望,谁也不敢先过界去。
高曼卿瑟缩着身子,这等逼近的压迫总容易让她想起前些日子那个歹人来。
她脸色慢慢苍白,很像掺了铅的珍珠粉。
方津生窥见她脸色,眼中那一点高兴和神气都因为高曼卿脸上这一点不愉从瞳仁里咽了回去。
他后退两步,勾出一个自以为轻松的笑,把围巾收回了布袋子里,站到高曼卿侧边,同她慢慢步行。
“医院新得了一笔赞助费,选拔医生去香港学习,为期半年。”
方津生清了清嗓子,很小心的开口。
他作为优秀年轻医生,很光荣的被选上。
曼卿很为他高兴。
她本想击掌庆祝,但手上还抱着文件,胳膊悬空又放下。
“今后上海老百姓还要仰仗方大医生悬壶济世。”
方津生见她没有生自己的气,还愿意同自己开玩笑,那点悬着的心微微落下,笑道:“我学医也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没这么远大的志向。不过被你夸了,我这肩头沉甸甸的。”
高曼卿被他一番坦诚的话,逗得乐不可支。
方津生又放慢了步子,声音提高了几分,语气也颇为认真,“等我回来……”
他语调拉的很长,很多未曾言明的情绪都在这里面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恰逢乱世,时局一日一个样子,他想早些同曼卿定下来。
等他回来。
烟笼的月光落在高曼卿的鼻尖上,叹出来的热气化成了白雾在夜幕里蒸腾,而后消失不见。
“你何时出发?我去送你。”高曼卿听出来他话里的意图。
人就是这样,总想选一个特殊的时间点宣布一件特殊的事情,把连续不断的人生通过一件一件事情断成一节又一节。
方津生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明早五点的火车,我送完你就该往那儿去了,你不必送我。”
高曼卿嘴巴微张,着实是有些太突然。
“竟是这样突然,我也没准备什么东西……”她自小遭受琳娘礼仪教育,难得遇到这样措手不及的礼仪考验。
方津生摇了摇头,他需要的不是这个。
他送曼卿到俱乐部门口,正预备走,便看到林秉钧那辆标志性的小汽车在门口停下。
算起来方津生对于林秉钧的印象很好,他说话有思想见地,也不摆少爷的谱。
高曼卿微微一愣,她与林秉钧无话可说,连见面都像一种受罪。
方津生倒是很热情地上去打招呼,他收过林秉钧的名片,那便算是认识。
见高曼卿半晌不动弹,垂着头抱着文件站在路边,方津生心头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
而后出于这种微妙的心理,他主动介绍林秉钧给高曼卿,“曼卿,这是林先生,上次你们见过的,大约你是忘了。”
林秉钧抱着臂,似笑非笑地看着高曼卿闪躲的眼,“忘了。”
他低低重复方津生这句话。
高曼卿摇了摇头,但津生的话倒是给她提了个醒,对于林秉钧,她要以陌生人之礼仪待之。
她大大方方伸出手来,摆出一个握手的姿态。
林秉钧抽了口雪茄,又把雪茄湮灭,“忘了是在女士面前。”
说完,他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来,放在高曼卿伸出来的手上,“现在认识了。”
方津生心头有一丝微妙的不舒服,他看了眼手表,走到曼卿身边催促道:“我进去打一头就走。”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秉钧先走。
秉钧朝曼卿微微偏头,“女士优先。”
他们这个翻译俱乐部在一间饭馆的地下室里头,故而是往下走。
冬日天冷,老板让女仆添了一块厚重棉布当做帘子,曼卿掀开帘子,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雄浑而又爽朗的笑声。
她总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有一丝耳熟,方津生倒是先一步做出反应——这是唐如芸的声音,那天他听了足足两个钟的声音。
难得的,他退缩了。
他朝曼卿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我忽然想起还有行李未收拾,少不得归家一趟,我就不去了。”
高曼卿本想说一句自己同去帮忙,然而在林秉钧面前,她又说不出这样的话——仿佛她上赶着给别人当太太似的。
秉钧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他拍了拍方津生的肩膀道:“还想与方医生探讨一番药学问题,倒是来不及,若不是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忙,我必然送方兄一程。”
方津生颇不在意地摆手,“那自然是林先生生意要紧。”
曼卿回过身来,送他到马路边,“你要不要雇一辆车?”
方津生倒着小跑,一边笑着大声同她告别,“这样跑!暖和!”
曼卿也笑着看他,看他的身影逐渐在远处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消失不见。
林秉钧抬腿慢步走到曼卿身边,不知何时又点上了雪茄,烟雾在路灯下如同扭曲的鬼影。
他眯着眼,声音低沉,仿佛一颗流弹落在曼卿耳边,“希望他不要辜负我那一笔赞助费。”
曼卿猛扭头过去,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林秉钧笑道:“选择权在他不在我。”
像他这样出钱资助情敌进修的大善人,在古今中外打着灯笼也难寻一个。
高曼卿默然,便是林秉钧故意的她又能如何,大好的前途在方津生面前招手,她没有立场阻止。
“卑鄙。”高曼卿冷冷吐出两个字,转身急匆匆往俱乐部去。
林秉钧将她一切反应尽收眼底。
他自嘲地想,好在如今方津生在明处,他这个卑鄙小人在暗处。
知道曼卿不愿意同自己扯上关系,他在寒风中多待了一刻钟时间,脸上整理出一个游刃有余的笑,才悠悠地往地下室走去。
俱乐部老板还在那里等着他。
送走了方津生,高曼卿总有些怏怏的,她在前排书架上随手拿了一本新到的小说,翻了几页便空坐着发呆。
人精神不济的时候,看外文和看天书没什么区别。
虽说从前来俱乐部不是为了方津生,但现在没有方津生她竟也不知如何自处。
唐如芸在模仿南洋人说英语的强调,惹得众人一阵一阵发笑。
她眼角余光瞥见了高曼卿来,便止不住朝门口那个棉布门帘张望,也不说话了。
可惜她等的人没有来。
她坐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没见方医生?”
曼卿觉得如芸很好玩。
她能看出来自己和方津生关系不一般,但是又能自然地表达自己的喜欢。
她含笑,“方医生去外地了,一时半会你怕是遇不着他。”
唐如芸不知怎的,吐了口气,她神色怔怔,“他走了我也要走了。”
曼卿有些不解,“他半年便回来了。”
如芸惨然一笑,“我要回老家结婚,还打算给方医生带喜糖,倒是没机会了。”
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那是她买来的摩尔登糖。
“等方医生回来,劳烦你帮我交给他。”
曼卿收下糖,盯着玻璃罐上印的标签,淡声道:“时下主张自由恋爱,你不必勉强自己。”
唐如芸摇了摇头,“自由恋爱也好,摩尔登糖也好,都是城里才有的,我不是城里人,我的根在乡下。”
曼卿张了张嘴,想要反驳,然而此刻所有言语都显得刻薄又不近人情。
她拍了拍唐如芸的手,这女子的手和她的内心一样,始终火热。曼卿觉得她和唐如芸的关系在此刻不断拉近。
“你什么时候动身,我去送送你?”曼卿真心实意地问道,“我家里还有几册《小说月报》,你要是不嫌弃尽管拿去。”
唐如芸幽幽一叹,“你和方医生都是好人。那年他来厂子里做义诊,我当时远远看着他,就想嫁给他这样的人。后来教我打听到了他所在的医院,我远远望了一眼,就知道我够不到。老天保佑,让我知道了这个俱乐部,这么个去处。”
她低头一笑,哀戚地看了曼卿一眼:“如今这世道,老天谁也不保佑。”
方医生和如芸暂时都下线了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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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