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查家有意搬到日本去。”
高曼卿直到回家时,还在琢磨常若梅的话。
若果真是这样,那林秉钧同查家闹翻似乎也情有可原。
这几年日本人的狼子野心谁都看得出来。
最近上海也多了很多日本人。
尤其是那些浪人,凶得很。
常若梅说查家有意催促林秉钧和查鹭梅早日完婚,然后把愈康卖掉,全家搬走。
以高曼卿对林秉钧的了解,他定然是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林秉钧也确实和查家闹得很不愉快。
总之,查鹭梅的父亲似乎很急着把手中的股票抛掉,而出于报复心理,他不愿意卖给林秉钧,而是打算卖给日本人。
从前他想着两边早晚是一家人,自己的股份和林秉钧的股份没什么区别。
现在他想法变了,自然要在这股份上做点文章。
虽然林秉钧依然占大头,但是他想要使绊子,林秉钧的行动便受限。
“他与虎谋皮,如今遭到反噬也不奇怪。”对于这件事,高曼卿的回应出乎意料的冷漠。
“话也不能这样说。”常若梅感叹道,“从前我对于这些不太明白,现在我见识多了,才知道这世上多得是软骨头。”
高曼卿也叹气,她对于愈康也是有一定感情的。
不久前,林秉钧还来找季观潮订购了一批新的农学与医药学书籍。
他不算一个精明的商人,但他是个好人。
怀着复杂的心情,高曼卿回到家中。
家里依然黑着灯。
高曼卿拖着疲惫的身躯,琳娘却给她一顿骂。
“你不喜欢人家就直说就好了,做什么要让人出洋相?”
高曼卿一愣。
她一肚子的委屈无处发泄,一回家却还要挨上这样一顿骂。
“那是什么人?”高曼卿不可置信地拔高了声音,“那个人讲话那么难听,我已经算是很克制了。”
“我看你是瞧不起我,我知道你嫌弃母亲没有本事,给你介绍的人也不好……”琳娘说着就要哭了起来似的。
高曼卿一口气憋在胸口,咽不下去,发不出来。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女儿?”
她只觉得心寒。
“我和你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你女儿的人品你能不清楚吗?”她克制着自己声音的颤抖,让自己还能把话讲完。
“你就是恨我,你要送我去精神病院,把我当疯子一样送走。”
如今琳娘说话很有些不讲理的意思。
高曼卿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放慢了语速问道:“是谁天天在你面前这么嚼舌根的?”
她的脑袋清明了起来。
琳娘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些话,定然是有人搬弄是非。
果不其然,琳娘变得支支吾吾了起来:“没有人和我讲……我自己想的。”
“是不是翠浮?”杜太太搬走了,琳娘好长时间没和别打牌。
她实在想不到以琳娘的交际圈,还有谁会讲这些话。
除了翠浮。
“我都说了没有人和我讲。”琳娘忽然生起起来,声音也大了,“你要是不喜欢听,我以后就不说了。”
高曼卿见她又是这样一副不愿好好说话的态度,心中的惆怅和苦闷又添一筹。
她简单地炒了两个菜,重重地摆在桌上。
琳娘赌气似的,不肯吃。
高曼卿吃了两口,便觉得自己已经气饱了。
她故意把两盘菜当着琳娘的面倒掉。
可倒掉她又后悔,便匆匆围了个围巾出门给她买法国人的面包。
寒冬深夜的,面包店大多早早打了烊,她走了二里路,正好有家面包店还剩最后一根法棍。
她拿着法棍四处敲敲样样,心情也好了一些。
提着切好的面包回家,门却是没关严实的。
莫非是自己出门时忘记关门了?
她有点疑惑地盯着门把手。
“这样的天气不关门会冻着。”她有些自责。
琳娘如今是个心不在焉的,自己这个做女儿的还是要多上心一些。
外面的寒风把她的脑子冻清醒了,也就不气了。
“妈妈?”
她呼唤着琳娘。
然而没有人应答。
她走到琳娘的卧室,推开门。
她也不在。
高曼卿有些慌神。
她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但是没有找到琳娘的身影。
想起刚刚没关紧的门,她有些害怕。
这么晚了,她一个人,能去哪里呢?
她在家里头坐立不安。
又想出门找,又怕和琳娘错过,形成一个循环。
这么辗转反侧半个小时,她又行动起来。
拿一块碎石头挡在门缝,把屋子里的灯亮着,装作家里头有人在。
走了三条街,她的脚也有些肿了。
她蹲下来揉着自己的腿,一边想琳娘可能去的地点。
就那么一双小脚,能去哪里呢?
她思前想后,只有高家这个选项。
犹豫了两分钟,她看了一眼手表,还是选择向高家的那个方向走去。
高家的房子没卖掉,高曼卿到那里的时候,正是九点钟。
那里衣香鬓影,人声鼎沸。
高家人在觥筹交错,那样热闹的场景不多见。
听见是高小姐来了,翠浮披上毛线披肩便急匆匆走到门口。
她吞云吐雾,脸上都是快活的神色。
高曼卿被呛得偏过头去,一时之间居然忘记说明自己的来意。
“曼卿要不要一起?”翠浮很夸张地把手一搭。
高曼卿微微偏过身子,躲过翠浮的手。
“我只想问你,我妈来过这里没有?”
她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多待。
翠浮一愣,而后大笑:“琳姐姐不见了?我也不晓得。”
她口中的酒气混合着烟气,很难闻。
又故意朝高曼卿熏了一口。
高曼卿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后退了两步,往回走。
这么晚了,琳娘能去哪里?
她失魂落魄地。
“滴滴——”
后面一个远光灯照过来,,高曼卿回头挡着眼。
车子缓缓停下,查鹭梅从上面走了下来。
高曼卿看到是她,只觉得疲惫。
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让她心力交瘁,如果查鹭梅是来找麻烦,她真的无力应对。
然而查鹭梅只是幽幽地走近。
黑夜下她一身白裙,隐隐绰绰如鬼火飘荡。
她瘦得厉害,两条腿像筷子一样串着一条白裙。
“你是不是很满意?”查鹭梅嗓子都是哑的。
高曼卿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我说,你是不是很满意?”
查鹭梅像鬼魅一般走了过来,声音气若游丝。
“我现在没有父亲,没有爱人,孑然一身了。”
高曼卿不想陪她发疯,便往后退着,然而查鹭梅步步逼近,让她退无可退。
“你在高家的宴会?”
她不解。
查家还没落魄到这个地步吧。
查鹭梅斜着眼看着,眼神里是说不出的苍茫:“都是些……蝇营狗苟的东西,我看不上。”
她揪着高曼卿的衣领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林秉钧?因为他好。”
她自嘲一笑:“可是现在我不能喜欢了。”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高曼卿实事求是地说,查鹭梅还是有不少优点的。
“不一样。”查鹭梅明明是笑着,可是眼泪却都要流了下来,“他没问过我想不想,哈哈哈哈哈!”
她语无伦次,让人摸不着头脑,但高曼卿能够感受到她此时的绝望和无助。
终究是软了心肠,叹了口气:“他是他,你是你,没道理你要和任何人绑在一块。”
查鹭梅点点头:“是,是这样。”
她忽然把头上的配饰都解开,还要把鞋子,外套都扔掉。
后面跟来的管家看势头不对,急忙吆喝着让她别发疯。
高曼卿还是小时候见过疯女人,那个女人好像是被丈夫典出去又不要的,回家后疯掉了。
她印象中的查鹭梅是不可一世的,她这样,反倒让她起了怜悯之心。
“你有什么难处?”
她还是背叛了自己从前放过的狠话。
查鹭梅定定地望着她,眼珠像蒸熟的鱼眼睛一样鼓起来。
“我不要当那种人的女儿……你明白我吗!”
高曼卿明白。
“你刚刚就是从高家出来的。”
查鹭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是啊,可你和我又不一样,我宁愿查家没有养过我。”
她一直念叨着这句话,身后的管家听着身上的冷汗直挺挺地流。
高曼卿看着她平安上了车,才叹息着回家。
回家看到琳娘,她的精神可算是一松。
她本想说些责怪的话,然而看到琳娘脸上的泪痕,她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去和梁家人吵了一架。”琳娘忽然出声道。
高曼卿一愣。
“是妈妈不好,妈妈把你疏忽了。”琳娘搂过高曼卿的头,轻轻安慰着。
高曼卿硬了一天的骨头,突然就气就泻了。
眼泪顺着酸涩的眼眶流了下来。
她回报住母亲,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母亲,以后就是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你不要再……”
琳娘点头:“都听你的。”
母女没有隔夜的仇,第二日一早,琳娘喊高曼卿起床,仿佛从前一样。
不过今天有个意想不到地人来敲门,是林秉钧。
“你昨天是不是见过查鹭梅?”
他神色急切。
高曼卿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也没打算隐瞒:“她看起来不是很好。”
“她昨天夜里开煤气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