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高曼卿相亲的这个男人叫做梁相如。
他名字便是有父母的寄托,希望他像蔺相如和司马相如一般,有一番作为。
高曼卿承认,自己愿意和他相亲有一半是看中了这个名字。
他们约定的饭店在四马路上。
曼卿不是很热衷于这件事,但也没有打扮得太过简朴。
总归也不能太过失礼。
披上军绿色大衣,她给自己抹了点口红。
穿得比年纪显大。
自从琳娘精神有些疯癫后,她发现自己要比以往成熟了不少。
见到这个梁相如她却有些失望。
他名叫相如,却和这些人并不相如。
外表便是普通的样子,这也罢了,可他谈吐也是很普通的,隐隐约约还对曼卿的红嘴唇有些意见。
曼卿见他这样说话,也就冷了脸色,只是慢斯条理地吃东西。
并不很认真听他讲话。
这梁相如虽然腹中空空,但他对于时局倒是很有自己的一番见地。
今日算是让他抓到了高曼卿这个听众,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口中的唾沫像冰雹似的乱飞。
曼卿先前还在吃东西,过了一会儿便把筷子放下。
这些菜倒是颇为可惜,只是都被梁相如的口水浇灌了一番,她实在不想吃。
“要我说,女人还是少工作,你看看慈禧,女人当家房屋倒塌。”梁相如接着发表他对于女人外出工作的见解。
“其实你还是不错的,但是在外边拿工资就容易学些不好的习惯……”
高曼卿站起身来:“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是一刻不愿意在这里多待。
“这些菜还没吃干净呢,你就走了?”梁相如脸色有些变了,“我一直以为高小姐是个有家教的人……”
这便是很重的指责了。
任凭谁被骂一句没家教,都会生气的。
高曼卿端起桌上的水杯,想了想又重重放下。
算了,这一杯水泼下去事情容易更严重。
她敲了敲桌子:“我爹早就死了,没家教也是应该的。倒是你,双亲都健在,怎么说话也像没家教似的。”
她手一叉腰,气势做得足。
梁相如被她气得涨红了脸,手指指着她的脸骂道:“你……你个泼妇。”
高曼卿被他把好心情毁得一干二净,气势比他更凶。
争吵之声越来越大,不少人凑了过来看热闹。
季观潮一凑过来,便看到自己的员工在和一个男的吵架。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溜回林秉钧身边,神神秘秘地说道:“你猜我看到谁了?”
林秉钧不用想也知道,他看到的是高曼卿。
见她身在焦点,脸色微微一变,抬脚快步走了过去。
季观潮看他背影,啧啧叫了两声,也过去看好戏。
“你要给我道歉。”高曼卿重复了一遍。
而梁相如一脸很不耐烦的,嘟囔着:“我不和你们女人一般见识。”
大约是看过来的人太多,此时他觉得有些丢脸,便想走。
但高曼卿不想放过他,放过他好像便成了自己的错。
如果她今天轻易放掉梁相如,过不了多久自己便是“不要和女人一般见识”的一个市井传说。
林秉钧看他二人,忽然便想明白了这二人大约是在相亲。
他的脸色便更黑了。
“高翻译,你在这里?”林秉钧从人群外挤了过来,而后故作一脸茫然道,“这是在做什么?”
高曼卿一怔,但旋即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林老板有什么事?”
林秉钧淡淡一笑,将钢笔从胸前口袋里抽出来,放在手中把玩着笔帽,捋起袖子看了一眼时间:“本来约好下午三点和高小姐谈一谈生意,没想到现在就遇见你了。”
说完,他扭头看了一眼梁相如,面露疑惑之色:“您也是来和高小姐谈生意的?”
“她能做什么事……”梁相如小声嘀咕着。
林秉钧听见这句话,略微收敛了一丝笑意,对高曼卿道:“我碰见你老板,他说一个月才给你……一百二十大洋?”
他手中比划了一个数,一百二十大洋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两角钱一样。
围观群众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就连梁相如也是一脸震惊。
要真是如此,他可亏大了。
但已经闹僵成这样,他又断然没那个脸去追求人家。
他的目光在林秉钧和高曼卿二人之间打量,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谁知道她这钱是怎么挣来的?”
言下之意便是高曼卿的钱不干净。
他在给高曼卿泼脏水。
高曼卿压抑不住,也不想压抑住自己的愤怒,端起桌上的水,抬手就是一泼。
站在人群中的季观潮也有些气愤,他走了过来,拿出布袋子里的两本书,在众人面前高高举起:“这两本书的初稿林老板都看了,他觉得很满意。”
说完,他拍了拍高曼卿的肩膀:“你年纪轻轻,就能翻译地这么好,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林秉钧给他使了个颜色。
季观潮轻咳两声:“我想了想,回头给你加工资,你看怎么样?”
高曼卿一怔,平时没看出来,没想到老板这么仗义,就为了给她出头,甚至都愿意给自己加工资。
围观的人大致有些看明白了,这女孩长得漂亮,收入又高,大约是对面这个男的想要高攀。
“曼卿!”又是一声叫,是常若梅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又都被常若梅吸引住了。
她一身蕾丝洋装,脖子上挂着大珍珠项链,雍容华贵。
身后还跟着一个司机一个老妈子。
梁相如见高曼卿这边人多势众,便想乘着众人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悄悄溜走。
但常若梅却抬手让司机把他拦下。
“实不相瞒,我和高小姐是干姐妹,你一句她没家教,却是实打实骂到我头上来了。”常若梅对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我是要做人的,所以少不得让你跑一趟,去我家帮我解释解释。”
梁相如只是个普通家庭出来的,没见过这种架势,吓得腿都软了。
他痛哭流涕道:“是我没家教!是我没家教!”
见他哭了有一会,常若梅才放他走。
出了这口恶气,他们自然也没有再在这里当谈资的必要。
常若梅许久没见高曼卿,实在是有些想。
高曼卿和季观潮、林秉钧道过谢,便转身和若梅一起离去。
林秉钧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季观潮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林老板,我们的生意还谈不谈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
直到走得远了,常若梅才偷偷朝高曼卿道:“先前常若淑说你不是好人,插足查鹭梅和林秉钧的感情,我还不信,为了你我可是和她大吵了一架,没想到现在你们看起来真有情况。”
她虽然是这样说话,但语气中并没有多少不喜。
“我和他,又是一团乱麻了。”高曼卿如今释然了,便也不会刻意去隐瞒过去与林秉钧的事。
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说,因为这故事实在有些长,有些曲折。
她转而问常若梅道:“你呢?你最近过的怎么样?”
看她这样打扮,气色也不错,看来也是放下了廖嘉树。
她对于若梅今天的表现还有些意外。
没想到她现在说话这样利落,比起以前又时好了不少。
常若梅脸上的笑容一淡,叹了口气:“我是野草一样的人,到哪里都是能活得下去的。”
她的婆家和常家不相上下。
人多,妯娌多,事情多。
她每日要忙很多家事,反而面对丈夫的时间少了。
她也乐意如此。
“你今天是在相亲吗?”常若梅有些疑惑,“怎么你介绍那种人?”
高曼卿回想起刚才的事情,也颇为不愉快。
但想到这个人是琳娘给自己介绍的,她的心除了有些难受之外,更多的是疑惑。
“可不要拿婚姻当儿戏。”常若梅用一种过来来人的语气劝道。
“你的丈夫对你?”
高曼卿没问后面那句话。
对她能怎么样呢,也不算好也不算坏,但总归是没太多感情的。
在这样的家里,丈夫反而是不出声的那个。
“他倒是没把我怎么样,他忙工作 在外头有女人,这些我都知道,我也不在乎。”常若梅抓着高曼卿的手,“可是他家里人实在难缠。他们家规矩比之常家又多一些,死板得很,偏生几个没出嫁的小姑子又洋派。”
高曼卿几乎可以想象出那样的场面,对于常若梅的处境她便又多了一些同情。
“我有时候坐车路过黄浦江,就想着干脆跳下去算了。可又想想,没人值得我这么去做。”她说起寻死的时候,就像在说今天想吃什么一样自然。
“我有时候真恨廖嘉树,他让我爱上他,让我心甘情愿等他,却不来娶我。”
高曼卿听见她说这些气话,忍不住拥上她的肩。
常若梅打开完了话匣子,方才脸上强堆着的笑颜便变成了抽咽。
“怕我嫁过去寻死,把我关在房间里头,门也不让出。后来让我出门了,后头还得人跟着。”
她朝那个老妈子扬了扬下巴。
“我以前可以从乡下走到上海,现在怕是要永远困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