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方津生失去联系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的时间过得飞快,蜻蜓点水般的,也就过去了。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不大不小的事情。
林秉钧的愈康药厂做的很成功,他在闸北新修了两座工厂,引进国外的安瓿瓶生产线,又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高曼卿这一年时间拢共没见到他几回,这其中有林秉钧事业忙的缘故,也有她自己事业忙起来了的缘故。
1929年的1月,高曼卿结束了给常若梅当家教的工作,给自己找了一个在书商的工作,继续从事她热爱的翻译事业。
如果说她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从前的她更喜欢翻译小说,现在的她更喜欢翻译一些工具书。
趁着闲暇的时间,她又自学了几门外语。
常若梅被家里人逼着结婚,她反抗过,闹过绝食和割腕,但她似乎没有什么反抗的权利。
越是大家族,越是如此。
高曼卿自那日和林秉钧说完绝情话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常若梅的婚礼上,她才第一回见到他。
他们彼此都成熟了不少,这种婚礼场合表面幸福,实则不过是商业社交。
只有高曼卿算是真心实意地为了常若梅而来,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常若梅今日强颜欢笑背后的痛苦。
“祝你……祝你一生顺遂。”看着面前安静沉稳了不少的常若梅,高曼卿忽然觉得,自己想要祝福她幸福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和自己不爱的人结婚,所谓幸福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她和常若梅是朋友,便不用再说这些虚话。
若梅笑着点头,如今她也学会了如何在这种大场合之中保持涵养,而学会这种成熟仅仅需要经历一件事——那便是常家有难。
其实原本,这件事是落不到她头上的。
但前些日子,常若淑和他们家里的一个小茶房私奔,还弄大了肚子。
这件事便落在了她的头上。
二太太被气了个半死,据说她念经的时候手中的念珠都快转动得飞起来了,本以为她情绪还算稳定,结果她在听到常若淑怀孕的消息后,吐出一大口血,从此卧床不起。
也有人说她其实就剩下一口气,全靠人参吊着,之所以不让她死,是怕一守孝,两家联姻的婚事就彻底黄了。
常若梅倒是也想私奔,可惜她私奔的对象正在受严密的训练,正在飞过天际,收不到她的邀请。
而她这个从乡野之间来的女孩儿,最终的归宿是家庭的方寸之地。
三太太和常元昌倒是都对她的这一桩婚事很满意。
一个家族若想繁荣昌盛,联姻才是稳固财富与地位的好法子。
而三太太的快乐则更为纯粹一些,二房从此再也难翻身了,这便是她的快乐。
高曼卿独自一人喝着闷酒,她替自己的朋友,也替自己的学生感到委屈。
林秉钧端着酒杯从她面前路过,小声地说了一句:“少喝一些酒。”便接着端起笑脸和旁人应酬,敬酒。
高曼卿出去透了透气,等到清醒一些,才回到礼堂之中。
她第二回见到林秉钧,则是在送别赵妞妞的时候。
1929年春节前夕,赵妞妞的养父母从外地赶来,林秉钧给高曼卿写了一封信,邀请她一起去孤儿院。
他终于是懂得了分寸,离高曼卿远了很多,便是有什么事都通过信件来传递,不再亲自找来。
几个月不见,赵妞妞个子长高了不少,也许小孩子就是这样,一天一个样。
也是过了二十三岁生日,高曼卿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好像离快意的年纪很遥远了。
赵妞妞的一对养父母是很斯文的读书人,他们来的时候提了四个大箱子,其中有三个都是给赵妞妞置办的衣裳和玩具。
他们一见到赵妞妞就十分欢喜,把各种衣裳都翻了出来,想让她试一试,又带着她到处逛了逛,买了不少好吃的。
他们在上海待了半个月,直到和赵妞妞磨合差不多了,他们才决定启程离开。
临行前,他们一起去给老赵夫妻二人上了坟。
高曼卿也去了,她去了之后才发现,老赵夫妻二人的坟茔前摆着除虫菊,还有各种愈康的新产品。
他们的墓地很整洁,似乎是经常有人来打扫。
她望了林秉钧一眼,林秉钧的嘴角挂上了一抹温和的笑意,一切都在不言中。
第三回见到林秉钧,是在采薇和小李的婚礼之上。
同样是婚礼,采薇和小李的婚礼气氛便轻松活泼许多。
他俩也算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在办公室里吵吵闹闹居然也就吵出了感情。
高曼卿比较诧异的一点是,她没有想到林秉钧也会来,她还以为他如今只会出现在各种上流人聚会的场合之中。
林秉钧作为他二人的领导,上台简单讲了两句,然后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说自己还有事,便先行离开了。
他一走,原本有些僵硬的气氛变轻松了不少。毕竟领导在婚礼现场,他们便是玩也玩不了尽兴。
最后,他们甚至行起了酒令。
酒过三巡,采薇问起高曼卿的归宿,高曼卿只推说自己有些醉了,避而不答。
方津生的事情给她带来了很大的打击,也不是说她对于方津生有多么情根深种,只是方津生失踪以及他母亲闹事,这两件事本身就挺让她苦恼的。
也让她对于婚姻产生了一种真实的恐惧。
唐如芸在大约四月的时候离开了高家,她找到了工作,包吃包住。
她不愿再这里住着,想要自己挣钱。
如今依旧是高曼卿和琳娘二人相依为命。
1929年底,这个冬天并不好过。
许多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失去了工作。
琳娘的绣花工作也受到了一点影响,那个老板给的绣花价钱比从前低了一倍不说,还挑三检四的,动不动把东西打回去重做。
高曼卿同琳娘商议好,这是最后一回出来卖绣活,以后就把这个工作停下。
毕竟她年纪大了,精力也达不到,再去赚这个钱也没有必要。
琳娘虽然对于这份工作还有点依依不舍,但她也不愿意自己的心血被贱卖,便答应了高曼卿,把这份工作辞了。
她把最后一次做好的几个绣品拿出来,打算送给老板,感谢他这些年来的照拂。
路过高公馆的时候,琳娘发现那里久违的亮起了灯。
她简单的理了理头发和衣裳,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便走上前去。
她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四岁的小姑娘。
琳娘没见过这孩子,她印象中高家也没有这样的亲戚。
“小姑娘,你怎么住在这里呀?”
然而那小姑娘却仿佛不太听得懂他说话,她睁大了眼睛回头求救似的,看着家里面大人。
接着便是一阵急匆匆的高跟鞋声响起。
一个个子高挑、头发烫着卷的女人穿着修身的长旗袍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女人看起来才二十五六岁,不过眼底泛着乌青色,看起来像是长期休息不好。
琳娘打量着她的同时,她也在打量琳娘。
面前这精瘦受的女人四十来岁,脸上爬满了皱纹。
两人打了一阵眉眼官司后,琳娘率先开口,“我从前是在这儿住的,这儿好多年没人住了,今天突然亮着灯,所以我来看看。”
那女人敛下眼中异色,淡淡道:“这两日我们才从法国回来,不知道……”
琳娘其实是分不太清楚什么法国,英国,德国这些国家,她只是笼统的知道这些都是西洋的国名。
然而这不妨碍她简单的推理。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想明白大概发生了什么。
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子就在房间里,她也顾不得和面前这个女人虚与委蛇,一把拨开她便往里冲。
然而实在是腿脚不灵便,她还没跑个几步,人就扑倒在地,弄出了大动静。
琳娘自觉有些难堪。
屋里头的人停下了收拾东西的动作,都纷纷伸头过来看。
琳娘看到一双黑皮鞋,慢慢慢慢地走进自己。
她的心脏微颤,缓缓的抬起头来。
面前的男人的脸部轮廓自己是如此的熟悉,只是他也不再年轻。
小时候家里的老人常说人的皮肤和布是一样的,无论是名贵的布也好,便宜的土布也罢,用久了也就皱了。
如今她看着高老爷的脸,心中无端生出的便是这份感觉。
她深深地看着高老爷,原来这一眼已经隔了十八年。
高老爷看她的眼神则没有这么复杂。
他好像是年纪大了,回忆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琳娘是谁。
然后极慢地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只是他想起来琳娘是谁之后,也就想起来他那早逝的儿子,表情又一点一点痛苦了起来。
琳娘看他表情变化,身子一寸一寸的僵硬,一寸一寸的冷。
高曼卿一直都知道,琳娘是读心的专家。
此刻,琳娘以从高老爷那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猜到自己的儿子,恐怕已遭遇不测。
“你嫁人了吧?”高老爷露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
然而她也没想到高老爷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于是她这十几年如同寡妇一般的生活就成了笑话。
高老爷面对琳娘的目光,心中忽然就有些心虚。
做人五十多年,他已经很久没有生出心虚之感。
于是他问出了这句话,试图为自己找到道德的高地。
琳娘当时就发了疯,扑上去撕打他,嘴里不断念叨着:“还我儿子!我儿子呢?”
高老爷一边推搡她,一边也有些生气,“你儿子民国二年就死了,他没那个福气。”
好一个他没有那个福气。
一句他没有那个福气,就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抹杀了。
琳娘被几个帮佣架住,她忍不住朝高老爷脸上吐吐沫:“你才是个没福气的!你全家绝后!怕政府清算,所以你躲到西洋去,临了了还不是得回来,姓高的你等着,你在这住一天我来骂你一天,我一直骂到你全家进祖坟!”
与此同时,林秉钧难得出现在高家门前,这是十五个月后,他第一次主动出现在高曼卿面前。
滴滴滴,又是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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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